1990年初春
流水線的轟鳴如同永不疲倦的巨獸,吞噬著時間,也麻痹著神經。阿娣正埋頭打包,動作比以往更專注,也更迅捷。手指的劇痛在藥膏和李姐那行注解帶來的亢奮下,似乎也變得可以忍受。他甚至能在勒緊打包帶的間隙,用眼角餘光掃過顯示器外殼邊緣的接口,心裡默念:“這個孔…Φ大概有5…”那本《機械製圖入門》被他用一塊乾淨的破布仔細包好,藏在工具箱最底層,連同林秀幫他收集的紙片,如同守護著絕世的珍寶。
突然,一股異樣的、帶著壓抑的寂靜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從車間入口處迅速蔓延開來。
機器的轟鳴聲沒有停歇,但工人們手上的動作卻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紛紛抬頭,驚疑不定地望向同一個方向。
監工老張,那張總是陰沉得像能擰出水來的臉,此刻更是覆蓋著一層令人心悸的寒霜。他身後跟著兩個穿著灰色保安製服、腰掛橡膠棍的壯碩男人。三人腳步沉重,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目標明確地穿過一排排機器,徑直朝著打包區走來!
空氣瞬間凝固了。
阿娣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他下意識地想看向林秀的方向,脖子卻僵硬得無法轉動。
老張的腳步停在了阿娣的工位前。他那雙三角眼,像淬了毒的鉤子,先是在阿娣纏滿臟汙破布、膿血依舊隱隱滲出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然後才緩緩抬起,陰鷙地盯住阿娣瞬間變得蒼白的臉。
“蘇阿娣?”老張的聲音不高,卻像砂紙磨過鐵皮,帶著刺骨的冰冷和一種居高臨下的審判意味。
阿娣喉嚨發緊,想應聲,卻隻發出一個乾澀的“嗯”。
“有人舉報,”老張的聲音陡然拔高,清晰地蓋過了流水線的噪音,瞬間傳遍了整個區域,“你!不安心本職工作,私藏工廠技術資料,心懷不軌!影響生產,煽動他人!有沒有這回事?!”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狠狠砸下!
周圍的工友瞬間嘩然!無數道目光,驚疑、好奇、幸災樂禍、同情……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阿娣身上!
阿娣如遭雷擊!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私藏技術資料?!煽動他人?!他猛地抬頭,目光下意識地掃向人群——黃毛正縮在幾個工友後麵,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快意而陰險的笑容!
是黃毛!一定是他!
巨大的憤怒和冤屈如同火山般在胸腔裡衝撞!他想辯解,想嘶吼,想指著黃毛的鼻子揭露他的誣陷!
但老張根本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搜!”老張從牙縫裡冷冷地擠出一個字。
他身後的一個保安立刻上前,動作粗暴,一把推開擋在阿娣工具箱前的紙箱!另一個保安則直接伸手,抓住阿娣工具箱的把手,猛地往外一拉!
“嘩啦——!”
工具箱被整個拽了出來,倒扣在地上!
裡麵零散的硬幣、半截鉛筆頭、幾團沾滿油汙的破布、還有……那本用破布仔細包裹著的《機械製圖入門》!以及幾張林秀收集的、印著複雜標識的廢紙板!所有東西,瞬間暴露在慘白的燈光下和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
阿娣隻覺得眼前一黑!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眼睜睜看著保安像對待垃圾一樣,一腳踢開那些破布和硬幣,彎腰撿起了那本破書和廢紙板!
保安將書和廢紙板遞給老張。
老張陰沉著臉,先抖了抖那幾張廢紙板,上麵林秀用粉筆標注的“長=”、“寬=”、“Φ=”等符號清晰可見。然後,他粗暴地翻開那本《機械製圖入門》!
車間裡死一般的寂靜。隻有機器還在不知疲倦地轟鳴。
老張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書頁上那些複雜的線條和符號,最終,定格在阿娣昨夜翻看的那一頁——那個“Φ”符號,以及旁邊李姐用藍色圓珠筆寫下的那行極其潦草卻異常刺眼的注解:
“圓圈加斜杠,念‘fai’,指粗細。”
老張的三角眼微微眯起,眼神變得更加陰鷙和銳利!他捏著書頁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像毒蛇一樣再次鎖定阿娣,聲音冷得掉冰渣:
“不安心乾活?偷學技術?嗯?!”他抖了抖手中的書,那行潦草的批注如同恥辱的烙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還想翻天?!誰給你的膽子?!誰教你的?!”
最後那句“誰教你的?”,如同驚雷,在阿娣耳邊炸響!他猛地一震,下意識地想看向李姐的方向,但巨大的恐懼讓他死死忍住了!他不能連累李姐!絕對不能!他嘴唇哆嗦著,臉色慘白如紙,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哼!不說是吧?”老張冷笑一聲,眼神掃過阿娣那隻依舊在微微發抖、膿血浸透破布的右手,“手都爛成這樣了,還不好好乾活!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我看你是活膩歪了!”他猛地將手中的書和廢紙板狠狠摔在阿娣腳下!紙張散開,沾滿了地上的油汙和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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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繼續搜!看看他還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老張厲聲下令,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阿娣的工位周圍。
阿娣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藏在床鋪底下的字典!還有字典裡夾著的林秀偷偷幫他抄下的報名地址和截止日期!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餘光瞥見站在不遠處、負責這片區域的李姐。李姐的臉色同樣難看,嘴唇緊抿,眼神複雜地看著地上的書,又掃過阿娣那隻慘不忍睹的手,最後迎上老張掃視的目光時,她的眼神微微一閃,隨即恢複了慣常的冷漠和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耐煩,仿佛在說:這種爛事彆耽誤我生產!
老張的目光在阿娣工位逡巡一圈,似乎沒發現其他可疑物品他顯然不知道字典藏在宿舍)。他陰沉地哼了一聲,對著兩個保安一揮手:“把他工具箱裡這些破爛都給我清理掉!看著礙眼!蘇阿娣!今天算你走運!再讓我發現你不務正業,偷雞摸狗,就給我卷鋪蓋滾蛋!聽見沒有?!”
兩個保安立刻上前,粗暴地將阿娣散落在地上的“破爛”——那本沾滿油汙和腳印的《機械製圖入門》、那幾張被踩臟的廢紙板、甚至那半截鉛筆頭,一股腦掃進一個裝工業廢料的破鐵皮桶裡!發出哐啷啷的刺耳聲響!
阿娣眼睜睜看著自己視若珍寶的一切,被當作垃圾清理掉。那本剛剛為他打開一扇窗的書,那行潦草卻珍貴的注解,林秀在廢紙板上幫他標注的痕跡……全都沒了!像垃圾一樣被掃進了汙濁的鐵桶!
巨大的屈辱和絕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渾身冰冷,僵立在原地,仿佛一尊失去靈魂的石雕。周圍工友的目光,如同無數根芒刺,紮得他體無完膚。黃毛那毫不掩飾的、得意洋洋的嗤笑聲,像毒蛇的嘶鳴,鑽進他的耳朵。
老張又嚴厲地訓斥了幾句,無非是“安心乾活”、“彆癡心妄想”、“再犯嚴懲”之類的套話,這才帶著保安,像得勝的將軍般離開了。
人群在壓抑的議論聲中漸漸散開,重新投入流水線的節奏。但投向阿娣的目光,卻多了許多複雜難辨的東西——有同情,有鄙夷,有畏懼,更多的是事不關己的麻木。
阿娣依舊僵立著,低著頭,看著自己腳下那片被踩踏過的、沾滿油汙和紙屑的地麵。工具箱被踢翻在一邊,裡麵空空蕩蕩。那隻纏滿破布、膿血淋漓的右手,無力地垂在身側,像一件與他無關的、醜陋的累贅。
希望的火炬,那點剛剛燃起的、照亮他黑暗前路的微光,就在這眾目睽睽之下,被粗暴地、徹底地碾碎,踩入了車間最汙濁的泥濘裡。
隻剩下冰冷的灰燼,和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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