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重的腳步聲碾滅煙頭的聲音,如同最後的喪鐘,狠狠砸在林秀死死捂住嘴巴的掌心裡。她蜷縮在宿舍門後冰冷的陰影中,渾身抖得像秋風裡最後一片枯葉,牙齒不受控製地磕碰著,發出細微卻清晰的“咯咯”聲。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粘稠的瀝青,糊住了她的口鼻,糊住了她的心跳,隻剩下耳朵裡無限放大的、鐵門後打包機那永不停歇的“咯吱…咯吱…咯吱…”,一下,又一下,仿佛碾磨著阿娣哥最後的生命。
她透過門縫,看到老張蹲了下去。那個高大、如同鐵鏽鑄成的身影,籠罩在阿娣哥無聲無息趴伏在地的身體上。老張伸出手,不是去探鼻息,也不是去扶,而是用兩根粗糲的手指,捏起了那個滾落在地、沾滿灰塵和血汙的深棕色小瓶。
林秀的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
老張站直了。他捏著那個小瓶,在昏黃慘淡的燈光下,緩慢地轉動著。帽簷的陰影完全吞噬了他的表情,隻有那骨節粗大的手,穩定得可怕。瓶底殘留的那點渾濁暗紅的液體,隨著他的動作,在玻璃壁上留下粘稠的、不祥的痕跡。
他看了很久,久到林秀幾乎以為時間已經凝固,久到她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要在那冰冷的注視下凍結。
終於,老張動了。他沒有再看地上的阿娣一眼,仿佛那隻是一堆無用的垃圾。他隻是極其自然地將那隻捏著小瓶的手,揣進了自己油膩的工裝褲口袋裡。深棕色的玻璃瞬間消失在粗厚的布料褶皺裡,隻留下一個微不可察的鼓脹輪廓。
然後,他抬起了腳。
沉重的勞保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碾碎一切的力量,跨過了阿娣癱軟的身體。鞋底踏在水泥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就在阿娣的頭顱旁邊,震得地上的灰塵都微微揚起。
林秀的指甲深深掐進了自己的掌心,幾乎要刺破皮肉。她看著老張那毫無停頓、毫無情緒的背影,如同移動的鐵塔,一步步走向走廊的另一端——那並非車間的方向,而是通往宿舍區管理室的位置。腳步聲沉重、緩慢、規律,漸漸遠去,最終被吞噬在打包機永恒的噪音裡。
走廊重歸死寂。隻有地上那灘緩慢擴大的暗紅血泊,和阿娣哥那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抽搐,證明著剛才發生的一切並非噩夢。
“阿…阿娣哥…”一個破碎的、帶著哭腔的氣音,終於從林秀死死捂住的指縫裡漏了出來。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絕望如同退潮後的淤泥,露出了底下尖銳的、名為“必須行動”的礁石。阿娣哥會死!就那樣躺在冰冷肮臟的水泥地上,血會流乾!
這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醒了林秀麻木的神經。她猛地鬆開捂嘴的手,連滾帶爬地撲到門邊,用儘全身力氣拉開那扇薄薄的木板門!
“哐當!”門板撞在牆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走廊裡冰冷的空氣夾雜著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林秀踉蹌著衝到阿娣身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水泥地的寒氣瞬間穿透了薄薄的褲料。
“阿娣哥!阿娣哥!”她顫抖著伸出手,想去碰他,卻又怕弄疼了他。阿娣的臉側貼在冰冷的地上,沾滿了灰塵和凝結的血塊,嘴唇灰白乾裂,眼睛緊閉,隻有長長的睫毛在毫無血色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他的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每一次胸膛微弱的起伏,都牽動著左肩那可怕的傷口,更多的暗紅色血液混著淡黃的膿液,緩慢地、粘稠地從崩裂的紗布邊緣滲出來,染紅了身下更大一片水泥地。
那隻垂落的傷手,指尖依舊在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滴著血。滴答…滴答…聲音微弱,卻像重錘砸在林秀心上。
怎麼辦?怎麼辦?!
林秀的腦子一片混亂,巨大的恐慌讓她幾乎無法思考。去找人?找誰?找李姐?李姐偷偷送過藥,可剛才那個瓶子…那個被老張揣走的瓶子…林秀打了個寒顫。找廠裡的醫生?那是廠裡的人!老張會知道!他會說阿娣哥“待崗察看”期間擅動設備!後果…林秀不敢想。
娘…藥…阿娣哥昏迷前死死攥著瓶子嘶喊的樣子在她眼前閃過。唯一的希望,似乎隻剩下那個神秘莫測、眼神冰冷的李姐。
對!李姐!隻能找李姐!
這個念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林秀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快速掃過阿娣哥慘白的臉和身下那片刺目的暗紅。不能讓他就這麼躺在這裡!太冷了!血會流乾的!
她環顧狹小冰冷的宿舍。目光落在角落那張搖搖晃晃、鋪著破舊草席的木板床上。那是阿娣哥的床。
林秀咬著牙,用儘全身力氣,試圖將阿娣沉重的、毫無知覺的身體翻過來。阿娣的身體軟得像一灘泥,左肩觸目驚心的傷口讓她根本不敢用力。汗水混合著淚水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她隻能一點一點地挪動,拖拽,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讓阿娣發出無意識的、痛苦的呻吟,都讓她心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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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不知道過了多久,在她幾乎脫力的時候,才勉強將阿娣沉重的上半身拖離了那灘冰冷的血泊。她跪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胸口火辣辣地疼。她看著阿娣哥毫無生氣的臉,看著他肩上依舊在緩慢滲血的可怕傷口,一種比剛才更深的無助和恐懼攫住了她。
不能等了!
她連滾帶爬地衝回自己靠牆的鋪位,一把掀開那床單薄破舊的被子,又衝到阿娣的床邊,將他那床同樣破舊、散發著汗味和機油味的被子也扯了下來。她手忙腳亂地將兩床被子都蓋在阿娣身上,試圖保住他身體裡最後一點熱氣。被角很快就被肩頭滲出的血染紅了一小片。
做完這一切,林秀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癱坐在阿娣身邊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牆壁。她看著阿娣在被子下依舊微弱起伏的胸膛,看著他慘白如紙的臉,巨大的疲憊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陣陣衝擊著她搖搖欲墜的意誌。
打包機的“咯吱”聲,無孔不入,冷酷地填滿了每一寸死寂的空間。
林秀猛地甩了甩頭,把幾乎要吞噬她的疲憊和絕望甩開。不行!不能睡!不能倒!阿娣哥等著救命!
她撐著牆壁,掙紮著站起來,雙腿還在發軟。最後看了一眼被子裡毫無知覺的阿娣,看著他肩上被子下那片越來越深的暗紅色濕痕,林秀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鹹的鐵鏽味。
她必須去找李姐。現在!立刻!
她踉蹌著衝出宿舍門,反手輕輕帶上。走廊裡空無一人,隻有遠處打包機冰冷的轟鳴,和她自己狂亂的心跳。昏暗的燈光下,地上那條蜿蜒斷續的血痕,從阿娣倒下的地方一直延伸到宿舍門口,像一條通往地獄的指引,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不敢再看,低著頭,朝著女工宿舍區的方向,用儘全身力氣,跌跌撞撞地跑去。腳步聲在空曠死寂的走廊裡顯得格外淩亂、倉皇。
身後,那扇緊閉的宿舍門內,阿娣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上,蓋著兩床單薄的、染血的被子。打包機“咯吱…咯吱…”的聲響,如同不知疲倦的磨盤,緩慢地、冷酷地,碾壓著這死寂中僅存的微弱生命氣息。
滴答…
一滴粘稠的、混著膿液的暗紅色血珠,終於掙脫了繃帶的束縛,從阿娣無力垂落的手指末端墜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聲音輕得,被機器的轟鳴徹底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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