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這樣的事,廟裡的道士一個個誠惶誠恐,不知如何是好。住持把大家叫到一起,道:“這是道教沒遇到過的一次劫難,看來,還不能算了事,你們有什麼打算?”一位道士道:“這裡雖是道觀,可也靠自己種地吃飯,叫我們到哪裡去?”住持道:“彆說那些沒用的話了,還是要早作打算。依本道看,你們有家的就趕快回家吧,沒家的再想辦法。”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道:“都出家這麼多年了,誰還有家?”
她看了一眼高翠蘭,道:“除了你來的晚些,該有家吧?”高翠蘭道:“我要是有家,怎麼會朝這裡來?”住持道:“看來都是無家可歸的,如何是好?”
高翠蘭道:“我看來的大都是些小孩子,也許是瞎鬨騰,專門來砸這些神殿的。走了或許就不會再來了。”住持道:“三清殿都毀了,我們住這裡,成何體統?”高翠蘭道:“他們還沒攆呢,您倒是攆起來了。我們都是沒家的,不住這裡,上哪裡去住?”
住持道:“本道不是這個意思,你們誤會了。”高翠蘭道:“我也明白師父擔心,天尊沒了,哪還有道士?可是沒有辦法,反正住一天是一天。即便他們來攆,咱們也是無家可歸的,他們能怎樣?”
沒過多長時間,住持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這一天,廟裡又來了幾個人,把道士們一個個叫到院子裡。那個領頭的問道:“你們這裡住多少人?”住持道:“八個。”
那人數了數,道:“都來了。那我就介紹一下,我們是麻湖公社革命委員會的,我姓單,人保組組長。你們喊我單組長就好了。明天公社舉辦你們的學習班,你們趕快收拾行李,跟我們一塊走!”
道士們不知道什麼是“學習班”,互相看了看。單組長喝道:看什麼看,還不快收拾東西?”住持問他:“你叫我們都去?”單組長道:“怎麼,你還想留下來?”住持道:“不是,我是說,我們幾個都七、八十歲了,身體又不好,能下得了山嗎?”
單組長這才注意看了看,問道:“誰七、八十歲了,我怎麼看不出來?”住持道:“觀裡是有冊子的,不信我拿你看,還說謊不成?”單組長不耐煩道:“好了好了,彆拿什麼冊子,七老八十的滾一邊去!”
他這一句話,一下子下去六個。但是高翠蘭沒敢走,她知道自己顯得年輕,走了恐怕連累大家。單組長一看還剩下兩個,上前一把拉住住持道:“你多大年紀?說實話!”住持道:“本道七十整了,怎麼,不相信嗎?”單組長道:“七十整,你也躲不過這一關。”高翠蘭道:“她還有病,你就饒了她吧?”住持攔住道:“彆求他了,咱們一塊去。“單組長道:“這就對了,這次學習班就是給你們出路的。快去收拾東西!”
在麻湖集,通過兩天的學習班,對元妙觀裡的人員逐一登記,取消道號,恢複原名。不準再回廟裡居住。鑒於這些人都是解放前入的道觀,貧苦出身,對確實無家可歸、無親可投的,便由公社把她們兩人一組分配到幾個生產隊裡進行勞動改造。
高翠蘭被分到吳莊大隊吳家生產隊。由於在這幫道士中她年紀最輕,住持給她報的年齡是四十五歲,所以跟一位年齡最大的分在了一起。這位老道士名叫狄姑,已經八十一歲了。平時她雙眼緊閉,口中念念有詞,嘀咕著道德經。
開始她們被安排住在生產隊牛棚旁邊的草屋裡,這裡是儲存草料的地方。雖然兩間房子,卻堆滿了麥草。在當門睡覺還可以,可是沒有燒飯的地方。高翠蘭隻得和飼養員商量,提著生產隊給的一點紅薯麵,到他家蒸些窩窩頭,帶回來吃了。隊裡給她們分配的活,就是幫助飼養員鍘草、淘草、拌料、喂牛。
沒過幾天,公社檢查組來吳家莊檢查階級鬥爭的新動向,那位單組長提出要看看兩位道士怎麼樣了。生產隊長忙把他們領到牛棚來,單組長問了她們的勞動改造情況,飼養員說了些好話。
單組長盯住高翠蘭問道:“說你四十五歲,我怎麼不相信呢?”高翠蘭道:“我要是說不止四十五歲呢,你就更不相信了?”單組長道:“我老婆今年才三十歲,怎麼還沒你顯得年輕呢,肯定有問題。”
狄姑聽他說話不懷好意,閉著眼故意道:“她十八歲逃婚進的元妙觀,整整三十年了。”單組長嗬斥道:“你這麼大年紀,也跟著胡說。難道你們道士還真有靈丹妙藥?”狄姑喃喃道:“大道無形,順其自然。”單組長沒聽懂,問道:“什麼,你說什麼?”
高翠蘭忙接過來道:“她說、到這裡還行,自然要聽你們的。”單組長道:“什麼行不行,不行也得行。你們來這裡是勞動改造,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更不允許散布迷信思想!”接著滔滔不絕地訓起話來:“你們之間也要互相監督,互相揭發。如果有什麼罪行,還可以單獨找我彙報。”他又盯了高翠蘭一眼,加重語氣道“知道嗎,檢舉他人,可以立功贖罪。聽懂了沒有?”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高翠蘭沒有回答,沒想到狄姑冒出了一句:“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單組長又沒聽懂,問道:“什麼稀?”見她不回答,惱怒道:“老東西,到現在還念你的反動經,什麼稀不稀的?我看你是水多麵少——活和)的稀!”
站在他身邊的民兵營長見單組長發火,也跟著道:“單組長,我覺得這個人思想太反動,怎麼能把她安排在這麼重要的崗位?她這麼大年紀,倒無所謂了,可這生產隊就這十幾頭牲口,萬一出了什麼意外?”
單組長道:“還是民兵營長有覺悟。你不提醒,我還沒想到。原來我以為她年紀大了,不能下地乾活,這是為了照顧她,可沒想到她思想這麼反動。大家看到了吧,她還在堅持自己的立場,這就是活生生的階級鬥爭!”
民兵營長又對生產隊長道:“你讓她們住在這裡,喂牲口的草料都在這兒,出了事,你能負得了責嗎?”生產隊長無奈地道:“隊裡沒有房子呀。你們不讓她們住在貧下中農家,更不準和五類分子在一起,我有什麼辦法。要不,你們把她們弄走?”單組長道:“你這是什麼態度?”
民兵營長忙攔住道:“我知道隊裡沒有房子。這樣吧,大隊部前麵有兩間小房子,暫時也沒用,不如讓她們搬到那裡去,也便於監視。”單組長隨口應道:“行,跟你們書記講一聲,就說是我安排的。”民兵營長又對生產隊長道:“隊裡不是有個菜園嗎,讓她們到那裡乾活去,管菜園的莊大爺,是個老共產黨員。叫他看住她們,跟著老驢拉水車去,老驢拉不動,就叫她們去推,看她們還反動不?”說得大家都笑了。生產隊長也點了頭,道:“好好,就這麼辦。”
檢查組好歹走了,高翠蘭嚇出一身冷汗。問狄姑:“您怎麼當著他們的麵,念起經來了?”狄姑道:“念了一輩子經,怎麼不念?”高翠蘭道:“你不知道厲害。我也忘了跟你講一聲,人家不準咱們念經了。”狄姑道:“噢,那今後不念了。”隨後又嘀咕道:“這是些什麼人呀,一個比一個厲害。念經不行,罵人卻行。”
第二天上午,來了個十六、七小夥,對高翠蘭和狄姑道:“我叫吳二柱。你們搬家吧,營長叫我來接你們。”高翠蘭道:“營長,什麼營長?”二柱道:“就是我們的民兵營長。”
高翠蘭一聽“民兵營長”就膽戰心驚。昨天就是他,比那個善組長還厲害。連這個又悶又熱的地方也不讓住,怕我們毒死隊裡牲口;也是他,連喂牛的差事也不讓乾了,叫去跟老驢一起推水車。還說要找這個看著、那個管著。真是想不儘的餿主意,出不完的壞點子。沒想到今天果然來了,高翠蘭越想越怕,她知道惡運正在等著她們。
可是怕也沒用,隻得收拾東西搬家。那個吳二柱倒也勤快,把她們所有的東西都綁在他的自行車上,高翠蘭隻帶著碗筷瓢盆,和狄姑一道跟著吳二柱來到大隊部。
大隊部在村子的東北,五間正房,兩間東屋,沒拉院牆。大門前一片敞亮,像個小廣場似的。吳二柱來到東屋門口,放好自行車,拿鑰匙開了門,然後叫高翠蘭幫助解下車上的東西,搬進了屋裡。
高翠蘭進門一看,屋內有兩張床,上麵還鋪了草席;牆角有一個泥糊的小灶,上麵還有一口鍋。鍋灶左邊有些柴禾,右邊放了口水缸、案板,像是個住家戶似的。高翠蘭簡直不敢相信,忙問:“小兄弟,這是給我們住的?”吳二柱道:“都搬進來了,還不是給你們住的?”高翠蘭感激道:“謝謝、謝謝,比那邊強多了。”
吳二柱指著床頭下麵道:“那裡還有一袋子麵,你們做飯吃吧,我走了。”高翠蘭問道:“隊裡不是給麵了嗎,也帶過來了。怎麼又給了?”吳二柱道:“這不是隊裡分的,你也不要多問,隻管吃就是。”高翠蘭怎好再問。吳二柱剛走出門,又轉回身來把鑰匙交給高翠蘭。告訴她:“這裡可是大隊部,今後千萬不要亂說話。”
這似乎是一個神秘的世界,高翠蘭哪能明白其中的奧秘。心想這裡要比那草屋好多少倍,反正撿了個大便宜,不再費神去想那些沒用的東西。於是收拾一下床鋪,叫狄姑休息。自己便從床頭下拽出那個麵袋子,準備做飯。
解開袋口一看,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在山上好多年沒見過的東西了,居然是白麵。她情不自禁地抓了一把,走到狄姑床前道:“狄姑,白麵,白麵。”沒想到狄姑躺在床上,眼都沒睜,口中道:“無上天尊。白麵黑麵,終歸是麵。你隻管做,咱隻管吃,問它作甚?”
高翠蘭這才感覺到自己幼稚可笑,已經成為人家任意宰割的羔羊,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遠沒狄姑的道行深。
高翠蘭做好了飯,她們品嘗著小麥麵餅中特有的味道,清、淡、甜、醇,真是咬一口,唇齒留香;嚼一下,沁人肺腑。這是大自然賜予人類五穀中的頂級美味,也是兩位落難女人此時此刻一種超級享受。她們慢慢地咬著、嚼著,頓時忘記了所有的煩惱,就象誦經悟道時那樣搖搖欲仙的感覺,這是一般人所體會不到的。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一天都很安靜,大隊部的門緊閉著。
晚上吃罷了飯,高翠蘭出門倒刷鍋水,隻見民兵營長走了過來。高翠蘭嚇得趕緊進了屋,正要關門,民兵營長喊道:“慢著,有話跟你們說。”
高翠蘭隻得退到床邊。民兵營長站在門口,問道:“這裡怎麼樣,還需要什麼東西嗎?”高翠蘭點頭道:“好、好。啥也不要了!”民兵營長道:“晚上民兵在這裡搞訓練,沒有你們的事。你們不用管,該睡覺你們關門睡覺。”高翠蘭道:“知道了。”
民兵營長還要說什麼,隻聽有人喊道:“營長,女道士啥樣的?叫出來咱們看看。”營長轉身走了過去,道:“道士也是人,有什麼好看的?她們是來勞動改造的,誰也不準隨便到這屋裡來。”
高翠蘭趕緊關上了門,可心中一片疑雲:她本以為這個“惡煞神”是來訓斥她們的,可不但沒訓話,而且這裡本來已經很好了,還問需要什麼。到底玩的什麼把戲?
高翠蘭躺在床上,聽到外麵說話聲、口號聲、哨子聲,腳步聲,時起時伏。大約一、兩個時辰,才沒有了聲音。她睡不著覺,又等了一會兒,起身慢慢地把門打開來,外麵月光如銀,一片寂靜。她喊狄姑一塊出去解手。由於這裡是大隊部,好歹後麵還有個男女廁所,方便後回來才放心睡了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