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道深處，嗚咽與壓抑不住的悲鳴如同決堤的潮水般湧起。士兵們蜷縮著身體，像是被嚴霜打蔫的枯草。
有人用鋼盔死死扣住自己的臉，但隔著那冰涼的金屬，肩膀依然無法控製地瘋狂聳動。
低沉的、被刻意壓抑的哀鳴在濕冷的石壁間撞擊回蕩，像是無數冤魂在黑暗中的合唱——“為了什麼啊？
為了把火焰和毒氣帶回家去嗎？為了把腐爛蘋果的毒香熏死我們自己的孩子嗎？”
原本都是他們這些大日本帝國的勇士，強加給那些懦弱的支那人頭上的，如今卻被用到了故鄉之上。
悔恨如同最烈性的毒藥，順著神經血管逆向奔騰。
那些在騰衝城外、在高黎貢山小路上、在那些破敗村落裡執行“任務”的日子。
那寒光閃閃的刺刀捅下去時對方無聲的抽搐、凝固在母親懷中孩童臉上的驚恐、哀求著倒地時扭曲痛苦的麵容……曾經隻帶來征服快感或麻木冰冷的畫麵。
此刻驟然獲得了截然相反的重量。那些支那人臨死前絕望的眼神，此刻竟與他們腦海中家人瀕死掙紮的幻象——重疊了！
一個身形壯碩的士兵突然發瘋般地捶打自己的胸膛和腦袋，發出野獸受傷般的低嗥：
“是我！是我殺了那些人！那些……那些跟我們家裡老人孩子一樣的……人！！”
沉重的拳頭一下下砸在身體上、鋼盔上，沉悶的砰砰聲如同葬儀鼓點，“所以報應來了！報應落到了家鄉頭上！落到了我孩子頭上啊！”
恐慌並非止於士兵的混亂，師團部裡，參謀們麵無人色。
那封被釘在牆角的信在潮濕空氣裡顫抖了一下紙張的邊角。
竹內寬像一尊凝固的石像矗立在地圖前，窗外的冷雨敲打在臨時覆蓋的油布上，急促如戰場奔來的馬蹄聲。
“蘋……蘋果香……福岡……”竹內寬喉嚨裡發出一串模糊不清的、仿佛黏著濃血的音節。
他猛地轉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掃向牆上那份被踩踏的薄紙——那“十倍奉還”的警告如烙鐵般灼燙著他的視神經。
他並非福岡人，但此刻他眼前卻炸開一片揮之不去的景象：某個不知名的九州街道，焦黑的殘垣斷壁旁，一個小小的身影——一個穿著熟悉製式小學童裝、紮著兩個可愛小辮子的女孩。
或許和他家裡那個等父親歸家的女兒差不多年紀——正仰著懵懂的小臉，好奇地探尋著空氣中那抹詭異甜膩的淡金色霧氣……
“蘋果真香啊…”那虛幻的女孩嘴唇蠕動了一下，如同無聲的宣判。
瞬間的窒息感死死扼住了竹內寬的喉嚨，他踉蹌著，後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原木牆壁，幾乎站立不穩。
那曾經在刑場上踩過信件、沾滿華國人鮮血與泥土的軍靴，此刻竟在地麵濕膩的泥漿上顫抖起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順著脊椎一路爬到心臟深處。
眼前騰衝城地圖上的蜿蜒紅線模糊了，扭曲了，竟幻化做流淌的凝固烈焰與彌散的金色毒霧。
那無數個被他輕蔑處決的華人臨死前的眼神穿透了地圖，空洞地聚焦在他身上，眼神中混合著仇恨、悲憫……和某種命中注定的詛咒！
“他們…他們真做到了…”一個參謀官終於崩潰，喃喃自語，聲音抖得不成句子，“…用……用我們的手段……還給我們……十倍……”
竹內寬的手緩慢地、顫抖地伸向腰側那柄象征著威嚴與武士魂的軍刀。
蒼白的五指緊緊握住了冰冷纏著絲繩的刀柄——刀柄上纏繞的絲線早已被經年的汗漬浸得顏色更深沉。
他想用這把刀在絕境中挽回一絲作為帝國軍人、作為福岡毀滅的替罪者的所謂“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