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驤並不催促李竹青,隻是輕輕抿了一口茶,靜靜等候。
彭玉麟瞥了一眼沉默思索的李竹青,心中暗暗歎息。
他曾身為向榮的幕僚,隨其鎮壓李沅發叛亂,踏足苗疆。
彼時,他親眼目睹兵鋒之下,苗、瑤、侗等弱勢民族的男子慘遭屠戮,女子被擄入軍營,孩童被販賣為奴。
在當時的環境裡,他隻能做個冷漠的旁觀者,心中縱有憐憫與痛惜,卻也無可奈何。
正因如此,當日蕭雲驤提議讓他收養阿朵,他毫不猶豫便應允了。
在民族政策的見解上,他與十數代困在仇恨了,一心隻想向滿清複仇的李竹青,自然大不相同。
見李竹青仍在沉思,蕭雲驤又取來兩張紙,繪製出一幅世界地圖,並在上麵勾勒出英、法、德、俄等國的輪廓。
“李兄,西方已然完成第一次工業革命,第二次工業革命也即將來臨。”
“蒸汽機、工廠製度、標準化生產、鐵路、紡織機與飛梭織布機、線膛槍、加特林機槍、鐵甲艦、雷管和無煙火藥等,皆已在西方問世。”
“接下來,內燃機、電力運用、電報、電話、無線電、石油提煉與化工、裝配線生產、不鏽鋼、鋁合金等新材料也將相繼出現。”
蕭雲驤仿佛打開了話匣子,也不顧李竹青是否聽得懂,繼續滔滔不絕:
“還有化肥與農藥、汽車與飛機、遠洋大輪船、馬克沁機槍、衝鋒槍、大口徑火炮等等,這些都將在近幾年,或是未來二三十年內嶄露頭角。”
“現在已經不是我們獨霸東亞的舊時代,而是西方稱霸,掠奪全世界的新時期。倘若此時我們依舊內鬥不止,必將被西方列強蠶食鯨吞。”
“到那時就不再是某個民族輸贏的問題,而是所有民族都將遭受屠戮與奴役。”
“切莫指望他們會心生憐憫,耐心分辨我們之中誰是漢人、滿人、蒙人、僮人、苗人……在他們眼中,我們不過都是一群尚未開化的黃皮猴子罷了!”
“你願意看著他們給我們的獼猴刀槍,去屠殺長臂猴,再送金絲猴火炮,去攻擊短尾猴。”
“然後站在一旁,笑嘻嘻的用我們的猴腦下酒,一邊給我們鼓掌叫好。那天手癢了,親自下場幫弱勢的猴群揍占上風的猴群,耗儘所有猴子的骨血,再分食我們的血肉?”
說到這,蕭雲驤幽幽長歎一聲。
“李兄,拋開個人情感,理性的從國家民族利益最大化的角度來思考,除此之外,你還有更好的辦法麼?”
李竹青豁然站起,指著蕭雲驤準備說什麼。
蕭雲驤卻是攤手示意,請他開口。
李竹青在房中疾行數步,卻又頹然坐回椅子上,抱頭沉思。
蕭雲驤與彭玉麟也不催促,隻是靜靜的喝茶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李竹青方長歎一口氣,抬頭望著窗外。
初春的暖陽,透過書房的門窗,灑落在書桌前的地麵上。平日裡難以察覺的微塵,在屋內的光束中翩翩起舞。
李竹青感覺自己的內心,宛如一間久未照進陽光的暗室。
家族仇恨的傳承、反抗清廷的凶險、底層社會的爾虞我詐與刀光劍影,讓他見識了太多人性的黑暗與反複無常,也使他將自己的心緊緊鎖住,斷絕了與外界的交流。
使得他習慣了隻從單一的角度考慮問題,隻與同溫層的天地會兄弟去交流。
而從未想過,需要從整個國家最大利益的角度去思考。
然而今日,蕭雲驤的一番話,恰似照進這間屋子的陽光,讓他從一個全新的角度與高度,重新審視自己一直堅守的信念。
才驚覺因封閉太久,心房裡早已布滿了平日裡難以覺察的塵埃。
“李兄,為了凝聚全國各族的力量,與洋鬼子抗衡,我們必須平等對待每一個民族,滿人也不例外。”
“滿清的剃發令,究其本質,不過是一場服從性測試。”
蕭雲驤的話語在耳邊回蕩,卻突然戛然而止。李竹青抬眼望去,隻見蕭雲驤麵露悲戚之色。
蕭雲驤憶起原本曆史中,太平天國時期的江南大地。
那時,百姓若是剃發,會被太平軍誅殺;若是留發,則會被清軍殺害。
雙方為推行自身理念,都是毫不退讓,毫無遲疑憐憫。
百姓身處其間,如同砧板上的魚肉,任由宰割。
戰火反複肆虐,致使江南百姓死傷無數,十室九空,死傷以億萬計。
人口減少六七成那是常態。如廣德、寧國等吳語傳統地區,更是人口減少95以上,十不存一。導致族群更替,最終變成了江淮官話區。
又如湖州地區,直至公元2010年,人口才恢複到太平天國之前的水平。
念及此,蕭雲驤的語氣變得堅定決然:
“我們可以倡導,引導,但絕不強迫。”
“我廢除苛捐雜稅、廢除奴仆製度、廢除那些莫名其妙的避諱、廢除女子纏足、廢除跪拜禮、廢除酷刑等。”
“隻是希望百姓能少些束縛,多些自由,在這艱難的世道裡活得輕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