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覽群書的左宗棠,自然知曉“共和”的來由。
西周時期,周厲王殘暴無道,被國人驅逐。穆公召虎)與周公周公定)組成臨時決策層,代行王權,穩定了局勢。
這段時期在中國曆史上被稱為“周召共和”,前後共十四年,直至周宣王即位。然而,這是特殊時期的非常舉措,可這蕭賊,為何從一開始就要分權呢?
看到左宗棠滿臉困惑,彭玉麟解釋道:“西王說,這叫‘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此句出自儒家經典《禮記·禮運》,描繪了儒家理想社會的景象:大道施行之時,天下為眾人共有,選拔品德高尚、有才乾之人治理社會,人與人之間講究信用、和睦相處。
傳聞這蕭賊不喜讀書,但其采取的政策卻處處源自儒家經典,好似專門用來堵住天下讀書人的嘴。
彭玉麟舉起酒杯,向左宗棠示意:“季高,老友相逢,今晚咱們如往日一樣,秉燭夜談,直至天亮。”
“首先這一杯,賀你從戰場上活了下來。機動師那些12磅火炮的威力,測試時我親眼見識過。當初聽說你們和機動師對陣,我一直為你的安危揪心。”
左宗棠回憶起戰場上的凶險,不禁有些後怕,與彭玉麟碰杯後一飲而儘。
兩人吃了些菜,喝了幾杯,閒聊著往日的舊事舊友。眼看夜色已深,彭家其他人都睡了,幾盤菜已去一半。
左宗棠想起白天去過的那間簡陋小院,以及那看似兒戲的西王府匾額,不禁皺眉問道:
“照你所說,他自己有薪金,為何不改善一下住所?這般行事,恐怕是故作姿態,以收買人心。”
彭玉麟卻搖頭說道:“他的薪金已預支好幾年,給我買了這間小院,當作擄我全家入夥的補償。他現在身無分文,每天到飯點就去各部門食堂蹭飯。”
左宗棠目瞪口呆:“這些事我聽他身邊親隨說過,原以為是蠱惑人心的伎倆,沒想到竟是真的。”
彭玉麟苦笑道:“這小子雖然有時口無遮攔,但正經事上從不戲言,說到做到。”
左宗棠看了彭玉麟一眼,意味深長的問道:“雪琴,看來你對你們那位西王頗為服氣和欣賞。還記得道光二十六年衡陽府大旱,咱倆在嶽麓書院立誓要匡扶天下嗎?”
彭玉麟給兩人斟滿酒,把壺放回桌上,看著左宗棠的眼睛,平靜地回道:“季高,我現在正在踐行當初的誓言。”
左宗棠深知彭玉麟絕非苟且偷生之輩,更非巧言令色、顛倒黑白之徒。但聽聞此言,也是怒氣上湧,手指著彭玉麟的臉,可麵對多年老友,終究罵不出口,隻得狠狠甩了下袖子,“哼”了一聲。
彭玉麟依舊神色平靜:“季高可願聽聽我這段時間的感悟?”左宗棠將杯中酒一飲而儘,把酒杯重重地頓在桌上,發出“咚”的一聲:“你且說來。”
“季高,何為忠?”彭玉麟深深地看了左宗棠一眼。“當然是忠於君王,忠於朝廷。”左宗棠沒好氣地答道。
彭玉麟突然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直到睡在隔壁的彭母敲牆提醒才停下來。左宗棠則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彭玉麟止住笑,心虛地看了眼隔壁,壓低聲音道:“季高,咱倆果然是一類人。當日西王問我這問題,我的答案和你並無二致。”
左宗棠頗為好奇:“那他有何說法?”彭玉麟略作思索,把當日蕭雲驤所說的要忠於國家、忠於民族的言論詳細說了一遍。
左宗棠聽完,微微皺眉。彭玉麟給左宗棠滿上酒,與他對飲了一杯。
“那小子雖有時胡說八道,但他這番道理,怎麼都駁不倒。除非你認為亞聖的‘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之論是錯的。”
“若認為亞聖的君臣之論錯誤,臣子應無條件忠君,又會引出一個悖論。即曆代開國賢君名臣豈不都成了叛臣賊子?如商湯滅夏、武王伐紂、漢高祖反暴秦、唐高祖滅隋……這豈不都是以臣弑君、大逆不道?”
“除非我們昧著良心,無視現實,說當今是太平盛世、天下大治。那麼,說我們是叛賊我認了。否則,誰是叛賊,誰是獨夫民賊,還得說道說道!”
彭玉麟似乎醉了,話也多起來。他將酒杯斟滿,就要一飲而儘。左宗棠趕忙伸手勸阻:“雪琴,先吃口菜。”彭玉麟卻不管不顧,自個兒喝了一杯。
兩人又吃了些菜,見左宗棠仍在沉思,彭玉麟嘻嘻一笑:“聖人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那何為道?不瞞你說,前番行軍路上無聊,我和那小子討論過這個問題。”
左宗棠不禁問道:“如何說?”
“他說,從自然角度來說,‘道’是世間萬物運行的規律;從人類管理學角度來說,‘道’即普羅大眾。”
“國家強盛、人人平等。百姓不再是權貴隨意欺淩的牛馬,這就是‘道’!國家公器應歸公有,而非一家一姓或獨夫民賊手中的玩物,這就是‘道’!”
“季高,孔聖畢生追求的‘三代之治’,不就是這樣嗎?”
彭玉麟臉色潮紅,竟隱隱啜泣起來:“季高,不是我怕死從賊,拋棄了舊日理想,實在是反駁不了他。”
“我想了十來日,實在覺得他說得有理,實在被他說服了,季高。”
左宗棠見他已大醉,趕忙勸阻:“雪琴,你醉了,少喝點。”
彭玉麟擺擺手。“我這些苦悶無人訴說,昔日知交怕都認為我彭玉麟是軟蛋。今日能見到你,和你說這番話,我實在高興得緊。”
左宗棠長歎一聲,也端起桌上的酒一飲而儘。彭玉麟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陪了一杯,繼續說道:
“亞聖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既然我認定自己做的是對的,季高,我就回不到從前的‘君君臣臣’了,也顧不上老友們怎麼看了。”
兩人就這般邊吃邊談,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折騰到半夜。一壺酒倒有一大半進了彭玉麟的肚子。
兩人在客房抵足而眠,醉酒的彭玉麟鼾聲如雷。
左宗棠回想彭玉麟的話,又對比這一路跟著蕭雲驤的所見所聞,與清廷朝野的現狀,不禁感慨良多。
到了後半夜又擔心家中妻兒老小,是否會受自己牽連。這般輾轉反側,直到窗外天色微亮,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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