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溝裡的冰碴子慢慢化為了水流,風裡裹著日頭曬暖的泥土味,軟軟地撲在人臉上。
犀牛村的春天,來了。
村東頭那三畝魚塘,如今是全村的心尖子。
在大家的合力照顧下,如今水色養成了清爽的淡綠,浮著些新冒頭的嫩綠浮萍,日頭一照,粼粼地晃眼。
塘裡的魚苗早褪了初時的透明,草魚苗背脊泛出青黑,鰱魚苗銀鱗閃閃,甩著尾巴攪起細碎的水花。
它們胃口見長,一日兩頓草食,雷打不動。
天剛蒙蒙亮,河灘上就熱鬨起來。
半大的小子們挎著幾乎比人還高的竹筐,眼睛賊亮地在田埂水邊搜尋,專挑那最水靈的鵝腸草、嫩浮萍下手。
鐮刀揮得飛快,青草的汁水味兒混著晨露的清甜,彌漫在微涼的空氣裡。
“毛蛋!看著點兒腳底下!彆又栽塘裡去!”張建國挑著滿滿兩桶剛割的草,正往塘邊走,一眼瞥見毛蛋那小子又在濕滑的埂子上竄,忍不住吼了一嗓子。
自打上回毛蛋摔那一跤,差點壞了大事,大夥兒對這塘埂的濕滑都繃緊了弦。
毛蛋縮了縮脖子,放慢了腳步,嘴上卻不服軟:“建國叔,我穩當著呢!你看我這筐,快滿了!今兒保管讓魚吃飽!”
他筐裡的青草果然堆得冒了尖。
向著大人們自豪的願望。
塘邊,武奇和另外兩個後生劃著那塊用破門板拚湊的筏子,正拿著長竹竿綁的細網兜,在水裡慢慢地拖。
這是陳興平定下的規矩,隔三差五就得撈一撈塘底可能淤積的爛草敗葉,防著水壞了。
武奇的左肩活動起來還是有點不大利索,顯然傷沒那麼快好透。
他咬著牙,手臂用力,竹竿穩穩地探入水中。
“這邊水草有點密了,”他皺著眉喊岸上的陳興平,“得撈撈!”
陳興平蹲在埂子上,正仔細看水的顏色。聽到喊,他直起身,目光掃過泛著健康淡綠的水麵:“撈!仔細點,彆驚了魚。”
這一個多月,陳興平幾乎長在了塘邊,眼窩深了些,下巴也冒出了青胡茬,可那眼神,比剛挖開這塘時更亮,更有神。
日頭漸漸爬高,暖烘烘地曬著。
村西頭菜園子那邊也人影晃動。
包產到戶後各家各戶的小菜園都伺候得精心。
王秀蘭正彎腰給自家那一畦剛冒頭的黃瓜苗搭架子,細竹竿插進鬆泥土裡。
陳明德在旁邊一瓢瓢仔細地澆著水。
“這天兒,眼見著就熱了,”王秀蘭直起腰,捶了捶後腰,眯眼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陽,又扭頭望向村東魚塘的方向,“塘裡的魚,該是又長了吧?”
“能不長麼?”陳明德放下水瓢,語氣裡帶著驕傲和自豪,“你瞧興平那勁頭,比伺候親兒子還上心。一天巡八遍塘,草料喂得也精細。這還不好,那就天理難容了。”
這話戳到了王秀蘭的心窩子。
她歎了口氣:“這孩子也真是,為了這點魚,我都怕他熬出病來了。”
日頭偏西,把魚塘水麵染成一片晃眼的碎金。陳興平從塘埂上走下來,褲腿挽到膝蓋,小腿上還沾著濕泥。
他抬眼看見自家院門口,林允棠正扶著粗糲的門框,微微探身朝外張望,是在等他。
晚霞的光落在她身上。
六個多月的肚子已經很明顯地隆起,像揣了個圓潤的小鼓,把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藍布褂子撐得緊繃繃的。
她臉上帶著溫順的笑,可陳興平的目光掃過她身上那件實在過於局促的舊衣,心中有些不自然。
他大步走過去,“站這兒等什麼?可彆灌了風。”
他聲音放得輕,想伸手扶媳婦,看看自己沾泥的手,又縮了回來。
林允棠搖搖頭,笑容溫軟:“沒事,風暖著呢。塘裡……都還好?”
“好著呢。”陳興平應著,“魚長勢不錯,水色也正,不過允棠,你這衣裳……太短了,箍著肚子了吧?”
林允棠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緊繃的衣襟,手指無措地撚著的衣角,臉上掠過一絲赧然:“還……還能湊合穿些日子。等忙過這陣……”
“不能湊合!”陳興平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肚子裡的娃要緊。明天,我進城一趟。”
“進城?”林允棠驚訝地抬起眼。
“嗯,”陳興平點頭,“去扯幾尺軟和的新布,燈芯絨或者細棉布都成,給你做兩身鬆快衣裳。再買點紅糖備著。”他想起家裡那個饞嘴的小豆丁,又補了一句,“也給新禾那丫頭捎塊花布,做件夏天的小衫。”
“燈芯絨?那多貴……”林允棠一聽就急了,手指絞得更緊,“興平,真不用!我這家裡衣服多著呢。”
“聽我的!”陳興平語氣不容置疑,帶著點當家男人的霸道,“魚塘眼下穩當了,進趟城耽擱不了事。就這麼定了。”
他越過她,走進院子。
堂屋裡,陳明德正吧嗒著旱煙,王秀蘭在灶台邊忙活。
陳興平把進城扯布的事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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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該去!”王秀蘭立刻放下手裡的活計,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臉上是真心實意的心疼,“允棠那衣裳,我看著都勒得慌。扯點軟和的,省得磨著孩子。”
她走到牆角的舊木櫃前,掏出一個包包裡麵的大團結,“給,錢你拿著,扯布用,給新禾也指一指。”
陳興平擺了擺手,笑道,“娘,我有,哪能花你兩的啊。”
“娘知道你有錢,我這又不是給你花的,我是給我家乖媳婦乖孫買的,拿著吧。”
陳明德也是點點有,悶聲道:“就是,拿了快去吧,早去早回。塘裡離不得人太久。”
“得咧。”陳興平笑了笑,接過了幾張大團結,跟林允棠說了聲後騎著自行車就出發了。
縣城比村裡熱鬨太多,青石板路兩邊擠滿了鋪子,人來人往,喧鬨聲混著各種氣味撲麵而來。
為了照顧池塘裡的魚,陳興平也有好一段時間沒進過城了。
推著車,熟門熟路地拐進一條稍窄的巷子。
巷子深處有家不大的國營布店。
他剛把車靠牆停穩,正要推門進去,旁邊那條的岔巷忽然發出刺耳的聲響。
“哐啷,嘩啦!”
是瓷器或者什麼硬物被砸碎的聲音,尖銳刺耳。
緊接著是女人哭嚎和男人的怒吼。
“我的硯台!祖上傳下的啊!你們不能……”
“呸!什麼祖傳!封建餘毒!資本主義的臭蟲!”一個年輕男聲響起,“搜!給老子仔細搜!看他這‘書香門第’還藏著多少吸勞動人民血汗的臟東西!”
陳興平的心一沉。
他停住推門的手,下意識地朝那條岔巷望去。
巷子口已經圍了些人,個個伸著脖子,有麻木,有驚懼,也有看熱鬨的興奮,但都壓低了聲音,沒人敢大聲議論。
透過攢動的人頭縫隙,陳興平瞥見裡麵的情形。
一個頭發花白穿著洗得發灰的舊長衫的老人,正被兩個戴著鮮紅袖章的壯實青年死死反擰著胳膊按在院牆上。
老人瘦得厲害,像根枯竹竿,布滿皺紋的臉扭曲著,渾濁的老淚往下淌。
他掙紮著,盯著院中青石板地上那一攤刺眼的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