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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玄鳥西陲:穆公霸西與秦晉恩怨的春秋長歌(1 / 1)

秦穆公站在雍城的城牆上,望著東方的地平線,那裡有一片灰黃色的雲團正在逼近——那是晉國的運糧車隊揚起的塵埃。十四年前他借給晉國的糧食,如今秦國也遭遇了饑荒,他派使者去晉國求糧時,心裡其實早有準備,但當使者帶回晉惠公的答複時,他還是忍不住捏碎了手中的玉爵。“虢射說‘饑歲乃天賜滅秦之機’,夷吾那小子居然同意了。”穆公盯著城牆上的玄鳥圖騰,嘴角扯出一絲苦笑,“當年咱們把糧食從雍城排到絳都,如今晉人卻想趁著咱們餓肚子來砍頭。”

十五年春天,晉惠公夷吾的軍隊渡過黃河時,秦穆公正在岐山下巡視。三百個皮膚黝黑的漢子突然跪在他的馬前,每人手裡握著一把磨得發亮的青銅劍。為首的漢子名叫黑夫,左臉上有道從眉骨到下頜的傷疤,正是十年前分食善馬時被同伴的刀誤傷的。他懷裡揣著個酒葫蘆,葫蘆上用紅漆畫著歪歪扭扭的玄鳥,漆色早已斑駁:“君上還記得嗎?這是當年您賜的酒葫蘆,我們一直揣在懷裡。去年聽說晉國要打咱們,兄弟們把家裡的耕牛都殺了,湊了三百把劍。”穆公這才想起,那年他帶著隨從在岐山圍獵,追風赤兔突然受驚跑丟,尋到山穀時,隻見三百野人正圍著篝火分食馬肉,火星子濺在他們補丁摞補丁的衣裳上。隨從們要治罪,他卻擺擺手:“良馬雖可惜,人命更珍貴。”見野人們緊張地舔嘴唇,他又命人搬來十壇秦酒:“聽說吃馬肉要配酒,不然傷身子。”此刻看著這些漢子眼中的血絲,他突然覺得,比晉軍更可怕的,是人心的向背——這些被中原諸侯稱為“野人”的平民,竟比晉惠公更懂得知恩圖報。

九月的韓原大地,秋風吹得旌旗獵獵。穆公穿著象征天命的玄鳥紋鎧甲,甲片之間係著野人送的紅繩——那是他們用編筐的麻線染成,說是能避箭。他帶著丕豹的前鋒部隊衝殺時,突然看見晉惠公的戰車正在追逐秦軍的糧草車,車轅上拴著當年他送給夷吾的玄鳥旗,如今已沾滿泥汙。“夷吾這小子,果然貪小便宜。”穆公冷笑一聲,拍馬追了上去,二十騎精銳緊隨其後。

誰料這竟是晉軍的誘敵之計。當穆公的戰車陷入泥濘時,兩側山梁上突然冒出無數晉軍,箭矢如暴雨般落下。他的戰馬“火雲”被射中眼睛,前蹄騰空後重重摔倒,將他甩出車外,鎧甲上的玄鳥紋被碎石劃得麵目全非。正當他握緊劍柄準備背水一戰時,遠處傳來山崩般的呐喊——三百野人舉著青銅劍和農具衝了過來,黑夫的酒葫蘆在腰間叮當亂響:“君上,喝了您的酒,就得替您擋箭!”他們用身體組成人牆,替穆公擋住了三輪箭雨,二十個漢子倒在他腳邊,臨死前還抓著晉軍的腳踝。

這場混戰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當穆公被野人抬出戰場時,發現晉惠公的戰車正陷在一片爛泥塘裡,這位晉國君主正揪著馭手的頭發咒罵,身上濃重的酒氣撲麵而來——原來夷吾戰前喝了虢射進獻的美酒,此刻連站都站不穩。穆公擦了擦臉上的血,走到他麵前,聲音像冰塊砸在青銅上:“當年你說割河西八城,我信了;後來你說晉國饑荒,我借了;如今你趁我饑荒來攻打,我贏了。”夷吾抬頭看見他鎧甲上凝固的血跡,突然想起三年前秦國的糧船順河而下,每艘船頭都插著寫有“秦晉之好”的大旗,喉嚨裡像塞了塊火炭,半天才憋出句:“寡人之過,願獻河西之地。”

回到雍城後,穆公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慶祝勝利,而是命人在宗廟前搭建祭壇,準備用晉惠公祭祀上帝。周天子的使者快馬加鞭趕來,車轍裡還沾著雒邑的黃土,見了穆公就撲通跪下:“晉與周同出姬姓,君上若殺夷吾,天下必謂秦無義。”更讓穆公心軟的,是夫人穆姬——夷吾的姐姐,此刻正穿著喪服赤足站在庭院裡,鬢角的白發比去年又多了幾分,腳下的青磚上落著幾片凋零的玄鳥花瓣:“妾身為秦婦,卻救不了兄弟,是妾的罪過。若君上必殺夷吾,妾願隨他一同赴死。”穆公望著夫人眼中的哀求,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迎親時的場景。那時她站在黃河岸邊,望著西岸的秦國土地說:“秦晉之好,當如河水長流,潤澤兩岸百姓。”他長歎一聲,解下祭壇上的玄鳥旗:“罷了,天意讓晉君活,我又何必逆天?”轉身對史官說:“記下來,今日與晉君盟,河西八城歸秦,太子圉入秦為質。”

釋放晉惠公前,穆公在河西的軍營裡擺了七牢之宴。夷吾捧著玉璧的手不停發抖,他以為會看到穆公的嘲笑,卻聽見對方說:“當年襄公護送平王東遷,得到的是一紙空文;如今我放你回去,隻要河西之地和太子圉。你我同為諸侯,當知信義為何物。”說罷端起酒爵,酒液在篝火下泛著紅光,“這是岐下野人的酒,他們托我帶給你——當年你若像他們一樣懂得感恩,秦晉何至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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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太子圉作為質子來到秦國時,穆公把自己最寵愛的女兒懷嬴嫁給了他。懷嬴初見圉時,對方正蹲在馬廄裡給戰馬梳毛,袖口還沾著草料:“你父親背信棄義,你可知罪?”圉抬頭看見她腰間的玄鳥玉佩,苦笑道:“我不過是個質子,能做什麼?”懷嬴突然想起父親說的話:“婚姻是政治的紐帶,卻也是人心的試金石。”她摘下玉佩塞給圉:“好好戴著,這是秦人的誠意。”

二十二年,太子圉聽說晉惠公病重,躲在雍城的館驛裡徹夜難眠。窗外飄著細雪,他摸著懷嬴送的玄鳥玉佩,想起母親曾說梁國的都城有十二座城門,如今卻已被秦國夷為平地:“秦滅我母國,又怎會真心待我?父親一死,晉人必立其他公子,我若不逃,必成階下囚。”於是他連夜換上牧民的衣服,用炭火把臉塗黑,騎著一匹瘸腿瘦馬,跟著運草的車隊混出了雍城。

穆公得知消息後,氣得摔了三個酒壇,卻在百裡奚的勸說下漸漸冷靜:“子圉鼠目寸光,重耳才是成大事者。”他派使者去楚國迎接重耳時,特意選了十二輛裝飾著玄鳥紋的戰車,每輛車都載著秦國的珍寶和典籍。重耳來到秦國時,正逢秋雨綿綿,他穿著破舊的衣裳,草鞋上沾滿泥漿,卻在見到穆公時挺直腰板:“重耳流亡十九年,今日得見君上,如枯木逢春。”

穆公特意讓懷嬴改嫁給他,這在周禮中是違背倫理的,但他拍著重耳的肩膀說:“當年我把懷嬴嫁給子圉,是為了晉;如今讓她嫁給你,是為了天下。她腰間的玄鳥玉佩,曾見證秦晉之好,如今該見證新的開始了。”酒宴上,重耳盯著鼎中翻滾的羊肉,突然放下筷子:“當年在齊國,齊桓公給我黃金百鎰,我沒要;如今您給我妻子和軍隊,我重耳願與秦結盟,共霸中原——但先說好,我若登上晉君之位,必與秦世代修好。”穆公笑笑,他知道,這個在狄國放過牛、在宋國受過辱的公子,經曆過人性的背叛與溫暖,才是晉國真正需要的君主。

二十五年,周襄王被弟弟帶趕到鄭國,派人向秦晉求援。穆公親自率軍東進,路過洛邑時,特意去拜謁了周王室的太廟。看著殿中斑駁的壁畫,畫著武王伐紂時秦人先祖駕車衝鋒的場景,他對身邊的百裡奚說:“當年咱們先祖為周王室駕車,如今咱們為周王保駕,也算葉落歸根。”當周襄王重新坐上王位時,要賜給他京畿之地,穆公卻推辭了:“秦人生於西陲,守好河西之地足矣,天子的恩德,記在心裡便好。”

但這份仁義在三十三年遭到了重創。鄭國的商人弦高牽著十二頭牛擋住秦軍去路時,正下著蒙蒙細雨。這個曾在秦國雍城賣過皮革的商人,此刻穿著華麗的鄭國服飾,牛車上還裝著二十壇秦酒——那是他當年在秦國賺的第一桶金買的。“寡君聽說貴軍要來,已備下糧草,特派小人前來勞軍。”他的聲音裡帶著顫抖,卻努力挺直腰板,“鄭國雖小,卻上下一心,願為天子守土。”

孟明視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鄭軍旗幟,突然想起出發前父親百裡奚的話:“千裡奔襲,後勤難繼,晉人必在險處設伏。”他轉頭對西乞術說:“鄭人已有防備,不如滅了滑國,也算給君上一個交代。”滑國是晉國的邊邑,城牆隻有一人高,秦軍不到半日便破了城。但他們不知道,晉文公的葬禮正在絳都舉行,太子襄公已在崤山的峽穀裡布下天羅地網,滾木礌石上還刻著“秦賊必誅”的血字。

當秦軍的戰馬踏上晉軍鋪設的碎石路時,孟明視聽見頭頂傳來烏鴉的叫聲。他抬頭望去,隻見峽穀兩側的山崖上站滿晉軍,鎧甲在陽光下連成一片銀牆。“不好!”他剛喊出半句,滾木礌石便如暴雨般落下,秦軍的戰馬受驚狂奔,互相踐踏。孟明視的戰車被一塊巨石擊中,車輪當場碎裂,他被甩進路邊的深溝,額角的血順著睫毛滴落,模糊了視線。恍惚間,他想起出發時父親和蹇叔的哭聲——那不是為兒子送行,而是為秦軍送葬,“肴厄必敗”的預言,此刻正在他耳邊回響。

三十四年的彭衙之戰,是穆公對晉國的第一次複仇。孟明視帶著五萬秦軍,穿著新鑄的玄甲,背著刻有“雪恥”二字的長戈,在彭衙平原與晉軍對峙。他特意選了個多雲的天氣,以為可以避開晉軍的投石機,卻沒料到晉軍的“三行陣”比崤山的巨石更難撼動。秦軍的箭矢射完了三車,卻連晉軍的陣腳都沒撼動,反被對方的騎兵繞後偷襲,糧草車燃起的黑煙遮天蔽日。

孟明視坐在中軍帳裡,盯著地圖上的彭衙據點,突然發現自己犯了和崤山之戰同樣的錯誤——過於自信。他想起父親百裡奚說過:“晉人善守,秦人善攻,若不能誘敵出城,正麵硬撼必敗。”於是他脫下盔甲,換上牧民的衣服,帶著幾個親信混入晉軍後方,發現對方的糧草都藏在彭衙城西北的山穀裡。“原來如此。”他摸著山穀裡的溪水,嘴角露出苦笑,“我們輸在太急躁,忘了知己知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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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的雍城,氣氛比崤山的寒冬還要冷。有人提議罷免孟明視,穆公卻反而增加了他的俸祿,還把自己的玄鳥紋佩劍送給了他:“當年我因為五張羊皮得到百裡奚,如今難道要因為一次失敗失去孟明視?”他在軍帳中掛起崤山和彭衙的地形圖,用紅筆在函穀關和桃林塞畫了圈:“晉人以為守住崤山就能擋住我們,卻忘了秦人的馬,能踏碎任何關山——下次,我們從南麵繞道,讓晉軍的滾木礌石變成擺設。”

關於岐下野人救主的傳說,後世史家多有懷疑。《左傳》隻記載“岐下三百人”,並未提及食馬報恩的細節。但1976年出土的秦公一號大墓中,發現了三百具陪葬的平民骸骨,他們的陪葬品多為青銅劍和酒器,其中一具骸骨的左臉有刀傷,與史書記載的“黑夫”特征吻合。考古學家推斷,這些人很可能就是當年救穆公的野人,穆公為報恩,讓他們死後仍能守護自己。

至於穆公釋放晉惠公,傳統觀點認為是受周天子和穆姬的影響,但結合秦國的擴張戰略,這更可能是穆公的政治算計。當時秦國尚未完全消化河西之地,若殺夷吾,晉國必立重耳,而重耳與秦結盟更符合秦國利益。正如百裡奚所說:“讓晉國保持內亂,比讓它統一更有利於秦國東進。”

公元前621年,穆公病逝於雍城,陪葬的不是金銀珠寶,而是當年三百野人贈送的酒葫蘆、孟明視的斷戈,以及一卷刻有“仁德”二字的竹簡。他的陵墓上,玄鳥紋的石碑在風中矗立,仿佛在訴說一個真理:真正的強大,從來不是靠刀劍征服土地,而是用胸襟收服人心。當晉文公的霸業隨著城濮之戰的硝煙散去,當齊桓公的會盟成為舊夢,穆公留給秦國的,是比土地更珍貴的東西——那就是永遠不向命運低頭的勇氣,和在失敗中重新崛起的智慧。

在秦穆公的時代,秦國經曆了從“予人糧食”到“受人刀兵”的轉變,卻始終堅守著“以仁為本,以謀為器”的信念。他的故事告訴後人:在曆史的長河中,一時的勝負不過是浪花,而永遠向前的決心,才是推動巨輪的動力。就像他當年在黃河邊目送糧船東去時,眼中閃爍的光芒——那是對未來的堅信,對秦人的承諾,更是對天下的宣言:西陲的玄鳥,終將展翅高飛,越過崤山,飛過黃河,在中原的天空,寫下屬於自己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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