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熙二年265年)的洛陽城,槐樹蔭翳下的司馬昭相國府透著幾分詭異的寧靜。五十四歲的司馬昭斜倚在胡床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案頭的《漢書?霍光傳》,目光落在長子司馬炎身上:“景王司馬師)無子,吾以攸兒司馬攸)嗣之,此天下人所知。我死之後,大業當歸攸兒。”
年僅三十歲的司馬炎垂手而立,袖中掌心早已沁汗。他知道父親對叔叔司馬師的愧疚如同一座大山,壓得自己幾乎喘不過氣來。自景王早逝,父親常說“此景王之天下”,甚至在立世子的問題上多次猶豫。但此刻,他必須保持鎮定,因為他看到了何曾、賈充等老臣眼中的堅定。
“相國差矣!”尚書令何曾突然出列,朝服在身卻不減淩厲,“中撫軍司馬炎)龍章鳳姿,發垂過膝,手超於肘,此非人臣之相!昔周文王有聖人之表,終成周室王業,今中撫軍德才兼備,實乃天命所歸。”
司馬昭眉峰一挑,目光掃過殿中:“諸君皆以炎兒為賢?”
“相國豈忘高平陵之變?”賈充向前半步,聲音低沉,“宣帝司馬懿)、景王、文王司馬昭)三代經營,方有今日。今齊王司馬攸)雖賢,然中撫軍乃文王嫡長子,承繼大統,名正言順。若舍長立幼,恐生變故。”
司馬炎抬眼,恰好與父親目光相接。他看到父親眼中閃過一絲動搖,那是對權力傳承的現實考量。是的,司馬家的天下是靠刀把子打下來的,而自己,才是跟著父親東征西討的得力助手。他適時地跪下,聲音哽咽:“父親一心向叔,兒雖不才,願輔齊王治國。”
這一跪,讓司馬昭心中一軟。何曾趁熱打鐵:“當年武王克商,立成王而周公輔政,終成佳話。今中撫軍既有讓賢之心,又具治國之才,相國何疑?”
殿中重臣紛紛頷首,司馬昭長歎一聲,終於點頭。當“立司馬炎為世子”的令旨傳出,司馬炎起身時,目光掃過窗外的槐樹,枝葉間漏下的陽光正照在他胸前的玉玨上——那是祖父司馬懿臨終前塞給他的,刻著“隱忍”二字。他知道,這場世子之爭,從來不是靠仁慈,而是靠一群老臣的力挺,靠司馬家三代積累的權勢。
泰始元年265年)十二月丙寅,洛陽南郊的祭壇被白雪覆蓋,卻擋不住萬人空巷的盛況。魏帝曹奐的車駕抵達時,司馬炎早已候在壇下,一襲素色朝服,卻難掩周身貴氣。
“谘爾晉王:昔我皇祖有虞氏誕膺靈運,受終於陶唐……”尚書令裴秀的聲音在寒風中響起,策命書的每一個字都在宣告曹魏的終結。曹奐麵色蒼白,雙手捧著傳國玉璽,指尖微微發抖。
司馬炎適時地跪下,聲音帶著惶恐:“炎才疏德薄,豈敢承此大命?昔舜禹受禪,皆曆數在躬,今炎何德何能……”
“陛下!”何曾突然高聲打斷,“天命不可違,民心不可負!自宣帝起,司馬氏輔魏三代,拯黎民於水火,救社稷於將傾。今四海歸心,天瑞屢現,陛下豈可逆天而行?”
壇下群臣齊呼“天命歸晉”,聲浪震天。司馬炎偷眼望去,看到曹奐眼中的無奈與解脫。第二次推辭時,他的語氣已軟了幾分:“既蒙諸君錯愛,炎願與天下共憂樂。”
第三次接過玉璽時,他的雙手終於穩了下來。祭天的柴火爆裂作響,火星竄向天際,仿佛在焚燒一個舊時代。他望著壇下的鮮卑、匈奴使者,望著遠處洛陽城的輪廓,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魏室諸王分封太弱,故權臣易代。炎兒切記,司馬家的天下,要靠宗室藩屏。”
大典結束,他親手將曹奐扶上馬車,微笑道:“陳留王可居鄴宮,行魏正朔,上書不稱臣。”這話傳到民間,百姓皆謂新皇仁厚,卻不知司馬炎心中清楚:這是做給天下人看的,讓世人知道,司馬家代魏,是順天應人,而非篡逆。
泰始二年266年)春,洛陽城的積雪尚未化儘,司馬炎已在太極殿鋪開了《泰始律》的竹簡。他掃過殿中群臣,目光落在刑部尚書張斐身上:“漢魏律令,繁如秋荼,民無所措手足。今朕命卿等刪繁就簡,務使‘刑寬禁簡’,如何?”
張斐跪地奏道:“陛下聖明,今律文減至二千九百二十六條,凡十二篇。更定‘準五服以製罪’,使親疏有彆;廢肉刑,除宮刑,死罪減等者徙邊。”
司馬炎點頭:“好!朕聞上古象刑而民不犯,今雖不能至,亦當以仁治國。”他提筆寫下詔書:“諸犯死罪者,若父母年逾七十,無成人子孫,許留養送終。”這道“存留養親”的詔令,讓洛陽百姓奔走相告,都說新皇有堯舜之風。
更讓人驚歎的是,他將禦府中珍藏的珠玉玩好儘數取出,在朝堂上堆成小山:“魏氏奢靡,朕當以儉樸率天下。”他自己的車輦,改用黑漆木案,帷帳去錦繡而用素布。某天,尚書奏報“禦牛青絲紖斷”,他笑道:“青絲雖美,青麻足矣。”竟真的命人用青麻替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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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治下,罷屯田製,讓屯田客成為自由民;免天下逋債,開倉賑濟災民;更令人稱奇的是,他下詔“除漢宗室禁錮”,將被曹魏囚禁數十年的漢室宗親釋放,賜田宅、複爵位。當劉備的孫子劉京被任命為駙馬都尉時,蜀漢舊臣無不感慨:“新皇胸襟,勝魏遠矣。”
泰始元年的分封詔下,司馬家的子弟如同漫天繁星,散落在九州大地。叔父司馬孚為安平王,都督中外諸軍事;弟弟司馬攸為齊王,鎮許昌;兒子司馬衷為太子,其餘皇子分鎮要害:司馬柬為秦王鎮關中,司馬瑋為楚王鎮荊州,司馬允為淮南王鎮揚州。
常侍向雄勸諫:“昔漢景帝削藩,七國之亂;武帝推恩,方得安定。今諸王擁兵自重,恐為後世患。”司馬炎卻搖頭:“魏文帝忌宗室如仇讎,故高平陵之變,無人勤王。今朕大封宗室,各領州郡軍事,乃為磐石之固。”
他不會想到,這些手持節鉞的王爺們,此刻跪在殿下山呼萬歲,日後卻會為了皇位殺得血流成河。此刻的他,看著地圖上密密麻麻的封國,仿佛看見司馬家的江山如鐵桶般牢固。他哪裡知道,當權力的天平從外姓權臣轉向同姓宗親,另一場風暴正在醞釀。
最典型的是齊王司馬攸,賢明有德,在封國推行新政,百姓歌曰:“齊王出,五穀熟。”司馬炎表麵欣慰,內心卻漸漸不安。有次宴飲,他望著司馬攸與大臣們高談闊論,忽然想起何曾的話:“陛下若不早定太子,恐齊王難容於朝。”
太子司馬衷的癡傻,早已不是秘密。某天,司馬衷聽說百姓饑荒,竟問:“何不食肉糜?”司馬炎氣得摔了玉杯,卻終究狠不下心廢立——他太在乎“立嫡以長”的祖製,太害怕重蹈袁紹、劉表廢長立幼的覆轍。
鹹寧五年279年)冬,襄陽城籠罩在薄霧中。羊祜的病榻前,司馬炎緊緊握著老臣的手,看著他日漸消瘦的麵容,心中悲戚。羊祜勉強起身,指著牆上的地圖:“陛下,吳主孫皓暴虐,吳人離心。今若水陸並進,王浚樓船出巴蜀,杜預南下江陵,王渾東取建業,必能一戰定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