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嶽捧著剛續滿的茶盞,指節都快捏進青花釉裡。
他眼睜睜看著蕭夙朝把人打橫抱起時,連腳步都放輕了三分,方才那副冷厲懾人的模樣半點不見,低頭跟澹台凝霜說話時,眉梢眼角都浸著自己從未見過的柔和,活像換了個人似的。
這還是那個當年把覬覦他姐的惡鬼挫骨揚灰、在朝堂上一句話就能讓百官噤聲的病嬌暴君?澹台嶽使勁眨了眨眼,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莫不是被什麼邪祟奪舍了?對,定是這樣!不然哪會對著個成年女子又哄又喂,活像伺候易碎的琉璃盞。
他這邊正胡思亂想,懷裡的茶盞忽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道推開,抬頭就撞進蕭夙朝看過來的眼神裡。那目光清明得很,半點沒有被附身的混沌,反倒帶著幾分看穿心思的無奈,甚至還有點……頭大?
蕭夙朝抱著澹台凝霜往內殿走,路過他身邊時,腳步頓了頓。
心裡頭那點被當成“異類”的鬱氣莫名竄了上來——他愛自己的乖寶兒,疼她寵她,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來給她玩,這有什麼不對?用得著被這小子在心裡編排成被奪舍?
正憋著氣,腦子裡忽然閃過個人影——他那個早逝的弟弟,蕭清胄。
雖說那家夥當年逼宮奪位時狠戾得像頭狼,甚至還想強占小霜兒,是他此生最恨的逆賊,但平心而論……比起眼前這個滿腦子漿糊的澹台嶽,蕭清胄那戰神王爺的腦子確實夠用得多。至少不會對著點尋常的溫存就大驚小怪,更不會蠢到往過敏的人碗裡夾花生。
可惜啊,蕭清胄早就死透了,連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蕭夙朝低頭看了眼懷裡已經開始打盹的澹台凝霜,指尖輕輕撫平她蹙著的眉尖,心裡那點莫名的比較很快煙消雲散。
罷了,再笨也是小霜兒的親弟弟,總不能真跟個蠢貨計較。
他抱著人繼續往裡走,留下澹台嶽一個人在原地捧著茶盞發愣,還在琢磨著要不要找張符紙給姐夫“驅驅邪”。
城外亂葬崗的腥臭味裹著腐土氣息撲麵而來,深冬的寒風吹過光禿禿的樹梢,發出嗚咽似的聲響。
蕭清胄從層層疊疊的屍骸堆裡猛地撐起身子,破碎的鎧甲剮蹭著骨頭,發出刺耳的聲響。他渾身血汙,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從額角劃到下頜,左眼被凝固的血痂糊住,隻剩下右眼還能勉強視物。腐肉的臭味鑽進鼻腔,他卻像是毫無所覺,隻是用斷了半截的劍支撐著身體,一步一踉蹌地往外爬。
“哥……”他喉嚨裡發出破碎的氣音,血沫順著嘴角往下淌,“我錯了……”
他不該被權欲衝昏頭腦,更不該在那個雷雨夜闖進凝霜殿,對澹台凝霜做下那般豬狗不如的事。逼宮那日,他看著蕭夙朝猩紅的眼,看著對方幾乎要將他挫骨揚灰的怒意,才驚覺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哥……彆不要我……”他趴在冰冷的泥地上,指甲深深摳進凍土,指縫裡全是黑血和汙泥,“我再也不敢了……”
就在這時,一陣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江陌殘領著暗衛巡邏至此,靴底踩在枯枝上發出“哢嚓”輕響。他目光掃過亂葬崗邊緣那個狼狽的身影,瞳孔微縮,腳步頓住。
“我去買點喝的,你們先去前頭領路。”江陌殘揮了揮手,語氣聽不出異常。
身後的暗衛雖覺此處陰森,卻也不敢多問,齊聲應道:“喏。”待暗衛的腳步聲消失在巷口,江陌殘才緩步走到蕭清胄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裡帶著幾分複雜:“榮親王。”
蕭清胄猛地抬頭,渾濁的右眼死死盯著江陌殘,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嘶啞著嗓子道:“帶、帶我去找我哥……”
江陌殘沉默片刻,彎腰將他半扶半拽地架起來。蕭清胄的身體燙得驚人,顯然是傷口感染引發了高熱,渾身都在發顫。他沒再多問,架著人往巷尾走去,最終停在一家亮著昏黃燈火的醫館前。
醫館裡的老大夫被敲門聲驚醒,看見蕭清胄這副模樣嚇得差點癱倒,還是江陌殘塞了錠銀子,才哆哆嗦嗦地取來金瘡藥和繃帶。
藥膏塗在傷口上,蕭清胄疼得渾身痙攣,卻死死咬著牙沒哼一聲。江陌殘看著他緊繃的側臉,忽然開口問道:“您不是一年前就死了嗎?陛下親自監斬,骨灰都撒進了護城河。”
蕭清胄的身體猛地一僵,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死的那個……是替身。”
他當年早有防備,在獄中買通了劊子手,用一個身形相似的死囚替了自己。本想隱姓埋名苟活,可高燒不退時,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蕭夙朝失望透頂的眼神,終究還是忍不住從藏身的破廟爬了出來,隻想再見兄長一麵,哪怕是挨一頓唾罵也好。
江陌殘握著茶杯的手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了然。他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覺得這平靜了一年的京城,怕是又要起風波了。
老大夫仔細地用乾淨的布條纏好最後一道傷口,直起身來擦了擦額角的汗:“燒總算是退了,隻是傷口太深,還得靜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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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清胄靠在床頭,臉色依舊蒼白如紙,但呼吸已經平穩了許多。他動了動手指,試圖撐著床沿坐直些,卻牽扯到胸前的傷口,疼得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沁出冷汗。
江陌殘剛付了藥錢,轉身就看見他這副模樣,眉頭微蹙。他將藥包塞進懷裡,沉聲道:“能走嗎?”見蕭清胄抿唇不語,又補充道,“方才已經給陛下通了信,陛下說,讓屬下先帶您去養心殿偏殿等著,他處理完手頭的事,就過去見您。”
“養心殿……”蕭清胄低聲重複著這三個字,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惶恐,有期待,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他掙紮著想要下床,腳踝剛沾地,就踉蹌了一下,差點栽倒。
一旁收拾藥箱的老大夫見狀,連忙出聲阻止:“哎,這位爺還是讓旁人扶著吧!”他指著蕭清胄身上的傷口,滿臉嚴肅,“您這傷口剛上好藥,皮肉都還沒長合呢,稍一使勁就容易裂開。要是再感染了,那可比現在燒得糊塗還要麻煩,弄不好……可是要壞性命的!”
江陌殘聞言,上前一步,自然地架住蕭清胄的胳膊。入手處一片滾燙,隔著破爛的衣袍,都能摸到對方身體的顫抖。他放緩了語氣:“走吧,我扶你。”
蕭清胄沒有拒絕,隻是垂著眼簾,任由江陌殘半扶半攙著往外走。寒風卷著雪沫子灌進領口,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傷口處的疼痛混著徹骨的寒意,讓他腦子清醒了不少。
通往皇宮的路很長,石板路上的積雪被車輪碾得咯吱作響。蕭清胄望著遠處宮牆頂端那抹沉沉的夜色,忽然低聲問:“我哥……他是不是還在生氣?”
江陌殘目視前方,聲音平穩無波:“陛下的心思,屬下不敢揣測。但您既來了,總要親自聽他說才是。”
蕭清胄沒再說話,隻是攥緊了藏在袖中的半塊玉佩——那是小時候蕭夙朝給他刻的,上麵歪歪扭扭刻著個“胄”字。他不知道這半塊玉佩,還能不能讓兄長念起半分舊情。
江陌殘扶著蕭清胄踏入養心殿偏殿時,殿內早已燃著暖爐,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藥香。幾位太醫正圍著一張軟榻低聲商議,見他們進來,紛紛起身行禮。
“給榮親王仔細看看。”江陌殘將人扶到榻邊,對著為首的太醫吩咐道。他退到一旁,目光落在蕭清胄蒼白的臉上——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戰神王爺,此刻褪去了所有鋒芒,倒像株經了霜的草木,透著股搖搖欲墜的脆弱。
太醫們剛解開蕭清胄的衣襟,殿外就傳來沉穩的腳步聲。蕭夙朝掀簾而入,玄色龍袍上還沾著些微寒氣,顯然是剛從內殿過來。他從夏梔栩手中接過一個瑩白瓷瓶,瓶身小巧,隱隱能看見裡麵蜷著兩隻通體赤紅的蟲豸,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倒是命大。”蕭夙朝走到榻前,指尖摩挲著冰涼的瓶身,眼神落在蕭清胄臉上時,聽不出喜怒,“這個,認識嗎?”
蕭清胄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瓷瓶,瞳孔猛地一縮,眉頭緊蹙:“這是……?”看著那蟲豸的形態,隱約覺得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
“子母同心蠱。”蕭夙朝淡淡道,將瓷瓶放在矮幾上,“一年前你逼宮那日,言行舉止異於常日,事後朕才查到,是有人在你飲食裡下了這蠱。母蠱受控於人手,子蠱在你體內,能擾人心智,催發貪念暴戾。”
他頓了頓,看著蕭清胄震驚的神色,繼續道:“你回來的事,朕沒瞞著霜兒和阿嶽。霜兒心軟,說你定是受了蠱惑;阿嶽雖不情不願,卻也沒再提舊事。”
蕭清胄張了張嘴,喉嚨發緊,那句“對不起”堵在舌尖,竟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夏梔栩。”蕭夙朝揚聲喚道。
侍立在旁的夏梔栩立刻躬身:“奴才在。”
“去把當年慫恿榮親王的那幾個謀士抓來,連同養蠱的幕後之人,一並查清。”蕭夙朝的聲音陡然轉厲,“朕要知道,是誰敢在皇家血脈裡動手腳。”
“奴才遵旨。”夏梔栩領命退下。
蕭夙朝又看向江陌殘:“傳旨,恢複蕭清胄榮親王身份,俸祿儀仗照舊。”他頓了頓,眼底漾開一絲極淡的暖意,“這是朕的乖寶兒的意思,她說……一家人,總要給個改過的機會。”
蕭清胄猛地抬頭,眼眶瞬間泛紅。他望著蕭夙朝手中那瓶子母蠱,再想起一年前自己失控時的瘋狂,喉間湧上一陣腥甜。原來那日的荒唐,並非全是自己的錯,而那個被他深深傷害過的女子,竟還肯為他說一句好話。
“哥……”他聲音哽咽,剛想起身行禮,卻被太醫按住——傷口在方才的震驚中又滲了血,染紅了剛換的繃帶。
殿門“哐當”一聲被推開,澹台嶽一陣風似的衝進來,手裡還舉著張黃紙符咒,上麵用朱砂畫著歪歪扭扭的符文,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姐夫!我可算找著你了!”
他幾步衝到蕭夙朝麵前,把符咒在他眼前晃了晃:“剛才在飯桌上,你對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轉頭對我姐就柔情似水,那態度差得天上地下,你老實說,是不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奪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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