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荒齋夜畫皮
青州城西的破廟裡,王生拾起那卷美人圖時,月光正舔舐著畫中人的眼角。女子從絹帛中盈盈走出,腰間玉佩刻著"太原王氏",笑渦裡盛著琥珀色的酒。更夫趙大透過殘窗窺見這一幕,次日便傳遍街巷:"王秀才娶了畫中仙!"卻不知那畫皮鬼每夜對鏡描摹人皮時,窗欞上還映著書生啃噬的森森白骨。
《畫皮》開篇這幕,恰似《莊子》所言:"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市井流言將恐怖化作香豔,待真相撕裂時,王生已成無心的行屍。蒲鬆齡在文末歎道:"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可那鋪天蓋地的"狐仙豔譚",早把警示衝淡成茶餘談資。
二、妖言三重奏
這場誌怪世界的謠言狂歡,暗合《鬼穀子》"反應之術"。
第一重:移花接木。《聶小倩》中,夜叉婆散播"蘭若寺有仙緣",引得貪心者自投羅網。寧采臣初聞"豔鬼索命"的警告,反被燕赤霞笑指:"君不見滿寺朽骨,皆信"仙緣"之輩?"
第二重:借屍還魂。《陸判》篇裡,朱爾旦換心後文思泉湧,同窗造謠他"盜古墓文曲星腦髓"。待他替妻換頭,謠言又變作"妖道采生折割",竟無人深究那美人首級從何而來。
第三重:倒果為因。《嬰寧》中,少女的笑聲被傳作"狐媚攝魂",待其婚後寡言,更坐實"妖孽遭天譴"的流言。王子服攜妻遠遁時,那些嚼舌者反以"早看出她非人"自誇。
最毒的是《促織》中的謠言鏈。成名之子化蟋蟀救父,卻被傳為"妖童附蟲",待蟋蟀鬥勝得官,流言又轉作"祖宗顯靈"。這正應《淮南子》"塞翁失馬"之喻,然則百姓隻記傳奇,不聞血淚。
三、青燈照鬼語
《聊齋自誌》開篇:"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蒲鬆齡擺茶聽故事時,常在殘燭下暗笑——那些自稱"親曆奇遇"的鄉民,多半添油加醋。嶗山道士穿牆術敗露,本因心術不正,傳到淄川卻成"王七娘子偷漢,道士施咒懲罰"。
王士禛批注《聊齋》時,在《夢狼》篇側記:"虎獄狼食,竟不如人世酷烈。"白翁夢子化虎,實為蒲鬆齡對貪官的暗喻。然則民間將故事篡改成"白知縣本是真虎星下凡",反為酷吏鍍上神光。這諷刺的錯位,恰似《莊子》"朝三暮四"的寓言,世人總被表象所惑。
四、孤憤鑄劍鳴
康熙十八年的寒夜,蒲鬆齡寫完《公孫九娘》,擲筆長歎。故事裡清軍屠萊陽的冤魂,在百姓口中竟成"於七黨羽化鬼作亂"。他提壺澆在硯台,墨跡化開如血,寫下:"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這部"孤憤之書"最吊詭處,在於書成後反成謠言溫床。馬瑞芳在《狐鬼與人間》中記載:乾隆年間,有縣令強占民女,竟引《聊齋·梅女》篇自辯:"本官乃替封禦史雪冤!"更荒誕的是,某道士以《畫皮》為據,稱能"識破人皮妖",騙得三十寡婦投井自證清白。
五、夜雨打孤墳
光緒年間的淄川茶館,說書人將《聶小倩》改成豔情小調:"寧采臣夜宿蘭若寺,小娘子紅帳吐丁香......"台下老漢們聽得涎水直流,卻不知寧采臣原型的後人正在街頭乞討——其祖因"妖異之名"被逐出族譜。
今人遊淄博聊齋城,導遊指著"狐仙園"吹噓:"摸摸狐狸尾巴,包管桃花運旺!"商鋪叫賣"小倩同款骨灰壇",壇底印著二維碼。這魔幻現實,恰似《畫壁》中的警示:"幻由人生,老僧何能解!"
更深露重時,翻開《莊子·齊物論》,"物無非彼,物無非是"的字句忽生新意。那些被謠言異化的狐鬼,何嘗不是人心的倒影?王生癡迷畫皮時,我們譏他愚昧;可當網絡時代的美顏濾鏡化作新時代"畫皮",誰又能保證自己不是那個對鏡描摹的"鬼"?
殘月隱入雲層,蒲鬆齡紀念館的銅像泛起青苔。石桌上供著遊客塞的硬幣,導遊手冊卷邊處印著:"鬼狐有性格,笑罵成文章。"忽然一陣穿堂風過,某頁《聊齋》手稿摹本嘩嘩翻動,停在那篇未完成的《謠言誌》:"世無真相,遂生百鬼;人心有隙,乃養妖言。"
東方既白,第一縷陽光刺破狐仙園的霧靄。那些被商業化的"聶小倩嬰寧"人偶褪去妖媚,露出塑料關節。晨掃的老者將"骨灰壇"工藝品堆進倉庫,嘟囔著:"真該讓蒲留仙瞧瞧,如今這世道,可比他筆下的鬼怪離奇多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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