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裙猶係少女妝,卻罵小姑采花香。
銅鏡蒙塵不忍拭,且將胭脂汙紅裳。
晨霧裡的豆腐擔
五更梆子剛敲過,柳條巷便蕩起“吱呀”扁擔聲。豆腐西施吳三娘踩著露水擺攤,青石板上印著濕漉漉的腳印。她特意將攤子支在胭脂鋪對麵,素白圍裙下卻藏著石榴紅裙裾——自打新寡後,這抹紅便成了她與歲月較勁的戰旗。
“三娘,豆腐老些的留兩塊!”綢緞莊陳掌櫃踱步而來,眼睛卻瞟向胭脂鋪前買香粉的少女。吳三娘剁豆腐的刀忽然重了三分,雪白豆渣濺上陳掌櫃的綢衫:“呦!陳老爺莫不是要拿豆腐糊窗紙?這般嫩的顏色,當心被野貓撓花了!”
胭脂盒裡的舊時光
這場指桑罵槐傳到城隍廟時,賣花婆子正跟人閒磕牙:“要說三娘這脾氣,得從她當姑娘時說起。那年她坐著花轎過東街,簪子上的流蘇能掃落滿樹桃花。如今……”婆子壓低嗓子,“守寡十年,再好的胭脂也蓋不住眼尾紋。”
吳三娘何嘗不知?每夜對鏡梳頭,總要挑亮三根蠟燭。銅鏡裡依稀還是十八歲的容顏,可晨起攬鏡時,眼角的細紋卻像刀刻般分明。昨日她咬牙買了盒茉莉香粉,撲在臉上卻顯出斑駁,氣得摔了鏡子。今早見胭脂鋪小娘子容光煥發,仿佛又看見鏡中那個狼狽的自己。
繡鞋踏碎海棠影
這場景讓漿洗坊的周嬤嬤想起《金瓶梅》裡的宋蕙蓮。那婦人原是個仆婦,仗著幾分姿色偷穿主母的繡鞋,偏要笑彆人“粗手笨腳不配穿紅”。蘭陵笑笑生譏諷:“烏鴉嫌豬黑,不知自己站在煤堆裡。”
更絕的是《紅樓夢》裡晴雯撕扇的戲碼。她眼見寶玉與襲人親近,偏要冷笑:“好端端的扇子,聽個響兒也算造化!”撕的哪裡是扇子?分明是撕自己那份見不得光的心思。曹雪芹寫得隱晦:“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就連《牡丹亭》的杜麗娘也難逃此劫。她遊園驚夢時歎“良辰美景奈何天”,看似傷春,實是驚覺容顏易老。湯顯祖筆鋒一轉,讓花神道破天機:“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春色年年老?”
豆腐架下的照妖鏡
西街卦攤的胡瞎子有麵“無相鏡”,說是能照見前世今生。吳三娘去算命時,胡瞎子摸著鏡麵道:“娘子命犯桃花煞,這煞不在他人,在……”
“在哪兒?”
“在鏡中。”
胡瞎子悠悠道:“昨日有婦人來問姻緣,老朽讓她照鏡。她卻砸了鏡子罵街——你猜怎麼著?碎鏡裡映出千百張怨婦臉。”
當夜吳三娘夢見自己變成豆腐,在石磨下碾出漿汁。那些被她罵過的小娘子圍在磨盤邊,個個舉著銅鏡。鏡中映出的不是人臉,而是漸漸發皺的豆腐皮。
青絲換得豆腐白
霜降那日,胭脂鋪小娘子來買豆腐腦。吳三娘剛要譏諷,卻見對方遞來一盒新製的桃花胭脂:“三娘總說我鋪子香粉劣質,您給掌掌眼?”
吳三娘指尖沾了點抹在手背,竟比茉莉粉還服帖。小娘子笑道:“這是用您家豆腐水調的,都說三娘的豆腐養人……”話沒說完,吳三娘突然背過身去——多少年沒聽人真心誇過她的豆腐了?
收攤時,她鬼使神差將石榴裙換成素白襦裙。經過胭脂鋪,瞥見櫥窗映出的身影:烏發間雖摻了銀絲,倒比滿頭珠翠時更顯清爽。
素衣勝雪染梅香
臘月祭灶那日,柳條巷出了樁奇事:吳三娘給每戶送豆腐時都附贈一枝臘梅。賣花婆子嚼舌根:“定是胭脂鋪小娘子施了妖法!”
隻有更夫老趙瞧見真相——那夜雪落無聲,吳三娘獨自在豆腐坊磨豆。月光透過窗欞,映得她鬢角白發如梅枝覆雪。磨盤轉動的聲響裡,混著輕哼的小調:“二八佳人擀麵湯,白發婆婆磨豆忙。若問哪個滋味好?半生酸辣入柔腸……”
羅裙褪儘始見真,胭脂洗罷素麵新。
莫怨東風妒顏色,豆腐清白勝三春。
這豆腐擔上的罵聲,罵碎了多少鏡花水月?吳三娘的石榴裙,胡瞎子的無相鏡,晴雯的撕扇聲……市井煙火裡,每個刻薄言語都是麵照妖鏡,照見我們最不敢承認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