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白菜宴八方，猶說山珍難比香。
忽見稚子舔碗底，急叱家教失體統。
寒席上的珍饈宴
臘月初八，錢家廳堂懸著褪色的“樂善好施”匾，八仙桌上卻隻擺著三菜一湯：清水煮白菜、鹽漬蘿卜乾、黴豆腐，並一盆照得見人影的稀粥。錢守財搓著手笑道：“諸位嘗嘗這翡翠白玉湯！城外寒門學子，日日渴求這一口而不得呢！”
眾賓客麵麵相覷，綢緞莊周掌櫃的幼子餓極，扒著碗沿舔粥水。錢守財突然摔筷：“周兄家教如此？《朱子家訓》有雲：一粥一飯當思——”話未說完，孩童“哇”地哭出聲，驚飛梁上偷食的麻雀，震落匾額積年的灰塵。
米缸裡的千年債
這場鬨劇傳到城隍廟時，賣粥老漢直搖頭：“錢老爺這摳唆勁兒，得從他祖上說起。”
錢家祖輩靠販私鹽起家，老太爺臨終前攥著把米不肯咽氣，硬要兒孫發誓“宴客不過三菜”。傳至錢守財這代，竟將發黴陳米染綠充新米。昨夜廚娘偷加勺豬油，被他嗅出味道，罰跪祠堂背《憫農詩》，直背到燭火燃儘。
此刻他袖中暗藏賬本，記著每道菜的成本：白菜半棵、粗鹽三錢、柴火五斤……末頁朱筆批注：“教化人心，省銀七錢八分。”
清湯照見古今妖
這場景讓茶館說書人想起《儒林外史》的嚴監生。那廝臨終前豎著兩根手指，眾人猜是要見親人，他卻為燈盞多點根燈草不肯閉眼。吳敬梓寫得辛辣：“兩根燈草燒的不是油，是千年鐵公雞的魂。”
更絕的是《聊齋誌異》裡的《種梨》。道士施法種梨分與眾人，吝嗇鬼卻連梨核都舍不得。蒲鬆齡譏諷：“吝嗇之人，眼中萬物皆可榨汁。”
就連孔聖人也有尷尬時刻。《論語》記載，公西華出使齊國，冉求為其母請粟。孔子說“給六鬥四升”，冉求卻給了八十斛。孔子不悅：“君子周急不繼富。”可誰又知他不是懊惱多費了米糧？
算盤珠上的輪回咒
西街當鋪有架白骨算盤，說是前朝吝嗇鬼所化。錢守財曾嗤之以鼻：“死物能有何用？”卻在某個雪夜聽見算盤自鳴，十三檔珠子上下翻飛，竟顯出錢家五代人吞糠咽菜的畫麵。
最後一粒檀木珠裂開，掉出張發黃字條：“崇禎三年，錢氏先祖餓死佃農三人，克扣口糧十二石。”錢守財驚覺手中白菜湯泛起血色，忙潑向庭院——那湯竟在雪地上澆出個“償”字。
稚子舌破玲瓏局
翌日清晨，周掌櫃帶著十車米糧堵門：“聽聞錢兄樂善好施，特來請教《朱子家訓》！”
錢守財正要推辭，卻見自家幼子扒著米車流口水。周掌櫃笑道：“令郎方才說，昨夜夢食糖餅……”話音未落，錢守財暴喝：“豎子安敢妄言！”
孩童嚇得摔落米袋，白米傾瀉如瀑。圍觀人群忽見米堆中混著黴米，青綠斑點赫然是顏料所染。錢守財癱坐在地，恍惚想起祖訓：“偷梁換柱者，終將梁砸己身。”
白菜禪裡悟舍得
臘月廿三祭灶日，錢家門前支起十口粥鍋。錢守財握著長勺分粥，見瘸丐捧著破碗顫巍巍走來，竟鬼使神差舀了勺濃粥。
老丐吞咽時露出發黑的斷牙：“二十年前東郊破廟，錢老太爺施過碗餿粥。”錢守財如遭雷擊——那日祖父歸家後大笑三日，說用餿粥換了乞丐祖傳玉佩。
米香氤氳中，周掌櫃遞來新匾：“樂善好施”四字金漆未乾。錢守財摸著腰間空蕩蕩的鑰匙串，忽覺比掛著三十把庫房鑰匙時輕鬆許多。
清湯照影現本真，算盤珠落孽債沉。
莫道世人不知足，舍後方知天地仁。
這席清湯寡水的宴席，照出多少鐵公雞的原形？錢守財的黴米，周掌櫃的糧車，嚴監生的燈草……市井炊煙裡，每粒米都是麵照妖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