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打船,篙難穩,三十年來渡浮沉。
不怨臂衰腰腿軟,卻罵龍王索祭銀。
濁浪翻騰罵神聲
辰時的河麵泛著銅鏽色,老艄公陳三擺弄著開裂的船篙,篙頭鐵釘早已鏽成爛泥色。渡客王秀才剛踏上船板,陳三便瞪眼嗬斥:“後生仔莫亂晃!惹惱河神翻了船,老夫可不管你死活!”
話音未落,上遊漂來截爛木頭,船身猛地一顛。陳三踉蹌間篙尖戳空,險些栽進河裡。他順勢將篙子砸向水麵,濺起的水花撲了王秀才滿身:“龍王爺又缺酒錢了!定是爾等讀書人不敬鬼神!”
渡客們縮在船尾噤若寒蟬,誰也沒注意陳三顫抖的手腕——那腕上戴著的銅箍,早該在他二十五歲那年就傳給徒弟。
斷篙記著舊年債
這場鬨劇傳到河西茶棚時,漁夫老趙直歎氣:“陳三這怨氣,得從三十年前那場水禍說起。”
彼時他還是意氣風發的擺渡郎,篙尖能點中遊魚的眼睛。那日暴雨傾盆,富商許以重金渡河,他逞強出船,卻在河心遇了漩渦。船翻時他棄篙自保,眼睜睜看著富商沉入河底。從此右臂落下隱疾,每逢陰雨便如針紮。
昨夜夢見那截沉入河底的青竹篙,篙身上他親手刻的“浪裡白條”四字,早被淤泥蝕成了“浪裡白鬼”。驚醒時船板滲水,他竟掄斧劈了船幫:“定是河神作祟!”
河神廟裡的古今怨
這場景讓茶館說書人想起《西遊記》的沙僧。那卷簾大將失手打碎琉璃盞,被貶流沙河受苦,卻日日吞吃過路僧人。吳承恩寫得隱晦:“沙僧頸下骷髏鏈,何嘗不是自罪的枷鎖?”
更絕的是《醒世恒言》裡《呂洞賓飛劍斬黃龍》的典故。船夫怨河水湍急,呂祖卻道:“急的不是水,是人心。”馮夢龍批注:“篙子能量水深淺,量不儘心頭妄念。”
就連河神娶親的傳說也暗藏玄機。老輩人說獻祭少女是為平息河神怒火,實則是村民掩蓋當年鑿山毀堤的罪過。正如船幫切口所言:“水鬼索命,多是活人作孽。”
銅箍暗藏往生咒
河東卦婆有串“孽緣銅錢”,說是沉船冤魂所化。陳三去占卜時,銅錢突然直立旋轉,卦婆厲喝:“三十年前端午夜,你欠的船資該還了!”
當夜陳三夢見自己變成青竹篙,在河底與白骨糾纏。富商抓著他的篙尖獰笑:“你說篙在人在,為何獨活?”驚醒時船篙斷成三截,斷口處滲出黑水,腥臭如當年翻船時的浪沫。
濁浪滔天見本心
穀雨那日,上遊暴雨衝垮堤壩。陳三的破船載著臨盆婦人行至河心,斷篙突然脫手。他撲向船邊撈篙,右臂舊傷劇痛難當,恍惚回到三十年前那個雨夜。
“接篙!”岸上忽傳來暴喝,老漁夫擲來新削的棗木篙。陳三本能地擰腕轉篙,竟使出家傳的“烏龍擺尾”,硬是在激流中穩住船身。待靠岸時,他盯著掌心磨出的血泡,突然仰天大笑——這招絕技荒廢三十年,肌肉竟還記得!
新篙點醒舊夢人
端陽賽舟日,陳三的船頭插著簇新青竹篙。他當眾演示“蜻蜓點水”,篙尖掠過水麵竟不驚漣漪。當年被他罵過的王秀才攜酒來賀,他拍開泥封潑酒入河:“這壇敬河神,這壇敬三十年前的自己!”
酒香漫過船板時,上遊漂來截爛木頭,正是當年那根斷篙。陳三撈起置於船頭,篙身淤泥洗淨後,露出歪斜的“浪裡白條”——他提刀將“條”改為“頭”,從此渡口多了位專救落水者的“白首艄公”。
濁浪難掩篙頭青,白發猶能點河星。
莫怨龍王索舊債,篙穩隻因心已平。
這根沉浮三十年的船篙,撐起多少自欺的歲月?陳三的斷篙,老漁夫的棗木棍,沙僧的骷髏鏈……市井江河裡,每道浪痕都是麵照妖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