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將白龍江染成一片金紅,粼粼波光中,帖木爾和哈桑並肩坐在江畔的礁石上。哈桑捧起一捧江水,看那水流從指縫間滑落,忍不住感歎:
“這白龍河可真清啊!帖木爾,你看這介州,土地肥沃,城池堅固,咱們要是能占據這裡安置部族,往後的日子必定安穩。”
他的眼中閃爍著憧憬的光芒,仿佛已經看到族人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的景象。
帖木爾卻沉默不語,目光越過江麵,望向遠處若隱若現的階州城池。良久他輕輕歎了口氣,聲音低沉而沙啞:
“哈桑,你想得太簡單了。”
他伸手摩挲著腰間的彎刀,刀鞘上的紋路早已被歲月磨得模糊。
“你可還記得,咱們的族人曾經是何等強大?在桑費汗國時,我們的鐵騎踏遍高加索山到波斯海的廣袤大地,戰無不勝。可如今呢?”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哀傷與不甘。
“本來汗國沒落,委身在伊犁河穀還不錯,可蒙古人的鐵蹄一來,我們就像風中的殘葉,被打得四處逃竄,一路向東,至今卻連一塊立足之地都沒有。”
哈桑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帖木爾繼續說道:
“漢人,他們的土地遼闊得超乎想象,軍隊更是多得數不清。你以為階州城是那麼好攻的?當年蒙古人橫掃天下,攻打漢人城池時,哪一次不是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他頓了頓,解開衣襟,露出胸口那道猙獰的傷疤。
“這道疤,就是我年輕時在哈密衛給林丹汗賣命時,和漢人軍隊交戰留下的。那一次,我們一百多人的小隊,最後隻剩下我和另外三個人活著回來,漢人不是我們能輕易招惹的。”
哈桑看著那道傷疤,心中一陣發怵,帖木爾放下衣襟,語氣稍緩:
“我們現在的部族太弱小了,經不起任何大的損失,與其冒險去攻打階州,不如學學蒙古人,你看蒙古人,他們多聰明,在滿清和大明之間搞平衡,兩邊都不得罪,還能撈到不少好處。我們現在,隻需要劫掠一些村子,搶奪足夠的財物過冬就行了。等我們的實力壯大了,再做長遠打算。如果執意攻打階州,一旦失敗,等待我們的將是漢人瘋狂的報複,到時候整個部落的戰力都會受到重創,我們就真的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帖木爾所率領的這六百番人,是來自西域的亞利部,說起亞利部的起源,那要追溯到百年之前的中亞桑費汗國,他們屬於從高加索山遷移到桑費汗國的附屬民族,當時帖木兒把桑費汗國滅亡,大量亡國百姓北逃,湧入察合台汗國。
這些人在異國他鄉抱團取暖,逐漸形成了一個部落,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少來自西亞、中亞的平民也加入其中,他們散居於塔克拉瑪乾沙漠之南,艱難地維持著生計。
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滿清與蒙古的戰爭,讓大明的西域邊防變得空虛。和碩特部趁機崛起,迅速侵占了青藏地區。
此後甘、青之地與烏斯藏逐漸剝離,在這個過程中,收攏了眾多像亞利部這樣的西域異族部落。
然而隴右青甘地區的局勢愈發混亂,蒙古各部因為連年征戰,勢力大傷,陷入了四分五裂的局麵,亞利部也隻能在回、蒙、藏等地區之間不斷遊走,居無定所。
由於他們長相具有明顯的高加索特征,與周邊的民族格格不入,一直不被當地人所喜。近年來甘青地區權力出現真空,部族因為暫時安定人口增加。
看著日益龐大的部族,帖木爾心急如焚,如今的他們,急需拓展生存空間,否則等待整個部落的,將是滅亡的命運。
可在這局勢複雜、強敵環伺的環境下,如何才能找到一條適合部族發展的道路,成了擺在帖木爾麵前最大的難題。
暮色中的白江泛著冷冽的銀光,亞利部的氈帳在江灣處零星散落,如同被遺落在荒原上的黑色甲蟲。
帖木爾站在最高處的土丘上,望著族人們疲憊地搭建營地,右手不自覺地按上腰間彎刀,那把跟隨他祖父效忠察合台汗國的利刃,如今刀身已布滿缺口,正如這個飽經滄桑的部落。
“是啊,和碩特人的箭雨至今還在我耳邊回響。”
哈桑裹著滲血的繃帶,眼神中仍殘留著恐懼。
“三百個兄弟倒在西海草原,婦人們的哭聲。。。”
他突然哽咽,用衣袖狠狠擦了把臉,帖木爾望著南方若隱若現的階州城牆,喉結滾動:
“記得祖父說過,哈密衛外的胡楊林,就算倒下的胡楊三百年也不死,我們亞利部,也要做沙漠裡的胡楊,我們不能滅亡。”
八月中旬那場血戰至今曆曆在目,當和碩特部的騎兵如黑雲壓境時,帖木爾揮舞著祖傳彎刀衝在最前,卻見族人的鮮血染紅了牧草。
不到兩千人的隊伍,在對方的鐵騎與強弩下折損過半,如今帶著六百殘兵和婦孺南逃至介州,即便擊潰了衛所的老弱殘軍,搶到些糧食布匹,帖木爾的眉頭反而越皺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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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夜下令在營地周邊挖掘壕溝,將僅存的百張強弓分給哨衛,還特意讓老人們收集枯木,準備隨時點燃烽火。
與此同時,階州府衙內,趙岩將戰報摔在案上,震得茶盞裡的茶水四濺:
“區區番人,竟讓兩千步軍折損四成?”
他盯著地圖上白江蜿蜒的線條,眼中閃過一絲懊惱。若不是輕視對手,執意用步軍迎敵,也不至於如此狼狽。
“傳我命令,土字營派二十名精銳偵騎,務必要摸清番人的底細!”
夜幕降臨時,任老二和高成這對搭檔已換上譚威設計的速行衣,腰間彆著三棱短刃,悄無聲息地潛入白龍江右岸的蘆葦叢。
任老二是土字營有名的“夜貓子”,曾在暴雨夜摸進敵營繪製布防圖,高成則擅長追蹤,能僅憑馬蹄印判斷敵軍人數。
“二十裡內必有營地。”
高成蹲下身,指尖撚起沾著馬糞的泥土。
“這糞還帶草莖,最多不超過半日。”
江風裹挾著腐葉的氣息撲麵而來,任老二忽然按住高成的肩膀,遠處的江灣處,幾點火光如鬼火般明滅,氈帳的輪廓在月光下若隱若現。
兩人貼著潮濕的地麵匍匐前進,蚊蟲的嗡鳴在耳邊炸開,任老二感覺脖頸處一陣奇癢,伸手剛要拍打,卻見前方巡邏的番人哨兵正舉著火把緩緩走來。他硬生生忍住癢意,任由柳葉大的蚊子在臉上叮出紅包,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任哥,這蚊子比韃子的箭還毒。”
高成壓低聲音,從懷裡摸出艾草搓成的草團。任老二卻搖頭製止,指了指遠處的部落家犬,這些畜生的鼻子可靈了。兩人就這麼趴在泥濘裡,看著番人營地內人影晃動。
“這些番人長的真醜,眼睛大的像牲口,還是青色的,渾身都是黃毛,臭味隔著二裡地都能聞見。”
高成有些抱怨,任老二卻沒說什麼。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薄霧籠罩著江麵,任老二的眼睛布滿血絲,身上的咬痕連成一片,卻依然死死盯著營地方向。
當第一縷陽光驅散晨霧,他看見帖木爾站在土丘上訓話,腰間的彎刀在陽光下寒光一閃。
那些番人士兵開始整理弓箭,婦人們則將陶罐埋進土裡,這些細節被任老二牢牢記在心裡,等待合適時機傳回階州。
而此刻他與高成仍保持著潛伏的姿勢,如同兩塊沉默的石頭,密切關注著番人營地的一舉一動。
太陽升起後,亞利部的營地漸漸蘇醒,氈帳的牛皮簾子被掀開,番人們裹著粗陋的皮襖走出來,嗬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
幾個身形佝僂的老者提著木桶,將散發著酸臭味的糞肥潑灑在營地外圍,這是他們防止野獸侵襲的土法子,卻在無意間為潛伏者製造了新的危機。
任老二趴在潮濕的草叢裡,胃部因徹夜未食而痙攣,此刻更被那股刺鼻的氣味攪得翻江倒海,但他卻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連便意襲來都不敢挪動分毫。
忽然一陣窸窣聲從右側傳來,他瞳孔驟縮,一名番人哨兵正解開褲帶,背對著他蹲在土坡後。
那哨兵打著飽嗝,昨夜暴食的油膩羊肉氣味混著糞臭撲麵而來,任老二強忍著惡心,連呼吸都控製得極輕,生怕驚動這個近在咫尺的威脅。
身旁的高成同樣如墜冰窟。他保持著側臥的姿勢,卻在眼角餘光瞥見異樣,兩條色彩豔麗的毒蛇正盤繞在自己肩頭,蛇信吞吐間,鱗片摩擦著他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