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儒家手中的輿論話語權,不過是皇權旁逸的一小部分。
隻要朝廷行得正、坐得端,儒家縱有不甘,也根本無力與皇權真正抗衡。
夏原吉的想法再明確不過,隻要皇帝持身以正、治國有道,凡事皆以國計民生為重,頒布的政令儘是利國利民之舉,那麼任憑輿論場上的汙蔑與煽動聲浪再大,也傷不到皇權分毫。
因而,他覺得陳兄弟的論斷太過誇張。
更何況,他自幼研習儒學,若儒學真是降龍學,他怎麼會一無所知?
陳羽點了點頭,並沒有否認夏原吉的這番言論,輕笑著說道:
“老夏說得沒錯,若儒家僅僅依靠儒學典籍,哪怕掌控了輿論話語權,也確實擔不起降龍學的名頭。但若是再加上儒家奉為圭臬的‘天人感應學說’呢?”
天人感應四字一出,朱棣與夏原吉皆是心頭一動。
這學說他們再熟悉不過,本就是儒學體係裡舉足輕重的組成部分,朝堂議事、災異應對時,更是時常被提及。
陳羽見狀,緩緩道來:
“這‘天人感應’的理念並非憑空出現,其萌芽可追溯至商周時期的‘天命觀’。那時人們認為君王的統治受命於天,若君王失德,上天便會降下警示。到了春秋時期,這一理念開始融入儒學脈絡。”
“《尚書?洪範》中早有‘庶征:曰雨,曰暘,曰燠,曰寒,曰風。曰時五者來備,各以其敘,庶草蕃廡。一極備,凶;一極無,凶’的記載,大意是說,雨、晴、暖、寒、風五種自然現象的順逆變化,皆與人事休咎相關,若出現極端異常,便是災禍的征兆,這便是天人感應思想的早期雛形。”
“至於聖人孔子,雖未直接提出‘天人感應’的概念,卻十分重視‘天命’與‘人事’的關聯。《論語?季氏》中記載‘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將‘天命’置於首位;
《春秋》一書更是通過記載日食、地震等災異現象,暗含對君王行事的褒貶,認為災異是上天對人事的回應,這為後世天人感應學說的發展埋下了伏筆。”
“而在天人感應的邏輯裡,天子、百姓、上蒼構成了一個閉環:上蒼是至高無上的主宰,將天命賦予天子,使其擁有統治百姓的合法性;
天子需以仁德治理天下、庇護百姓,以此對上蒼負責;若天子失德、政令苛暴,百姓受苦,上蒼便會降下災異,如旱災、水災、地震、彗星出現等,作為警示;
若天子仍不知悔改,上蒼便會收回天命,默許王朝更替。”
陳羽這番話講得條理分明,通俗易懂,朱棣與夏原吉聽得十分專注。
他們雖熟稔漢朝董仲舒完善後的天人感應學說,卻對其萌芽與起源的脈絡不甚清晰,此刻聽來隻覺豁然開朗。
陳羽繼續說道:
“當然,‘天人感應’的理念並非儒家獨有。《春秋公羊傳》中對災異的解讀更為直接。
如魯隱公九年‘三月癸酉,大雨震電’,《公羊傳》便釋為‘大雨者何?雨之甚者也。震者何?雷也。電者何?霆也。何以書?記異也’,將異常天象明確視為‘異兆’,與人事相勾連。”
“墨家的墨子也在《天誌》中提出過類似觀點:‘天子為善,天能賞之;天子為暴,天能罰之’;
主張上天有意誌,會根據天子的行為予以獎懲,這與‘天罰’的核心邏輯一脈相承。”
“所以,如今大明永樂年間所奉行的天人感應學說,實則是董仲舒在漢武帝時期,融合了儒家的天命觀、《公羊傳》的災異解讀、墨家的天誌思想,再雜糅黃老之學的部分理念,最終構建而成的。”
“也正因如此,才有了這套係統化、神話化的大成之作——《天人三策》中所闡釋的天人感應體係。”
話落,朱棣與夏原吉雙眸中滿是驚愕。
他們萬萬沒想到,如今儒家子弟必讀的天人感應學說,竟然吸納了其他學派的思想,連墨家的天罰理念都囊括其中。
可他們接觸的儒學,皆是成型的學說,對這段融合的曆史卻一無所知。
或者說,從未有儒家大儒向他們提及過。
但稍一思索便知,那些大儒定然知曉內情,隻是刻意隱瞞了。
陳羽仿佛看穿了他們的心思,接著說道:
“儒家的大儒們為了保證學說的神秘性與傳承的唯一性,早已將這融合雜糅的過程抹去,把天人感應的全部功勞都劃歸到孔子名下。”
“至於墨子的天誌、《公羊傳》的解讀,在後世儒家子弟的教材與講授中,漸漸被刻意淡化、直至徹底消失。世人隻知‘儒家有天人感應’,卻不知其源頭本是百家思想的集合。”
朱棣與夏原吉聞言,頓時了然。
在漢朝百家餘脈尚存的時代,這種取他人之長、歸己之名的手段,本就是學術爭鳴、抬高自身地位的常用方式。
陳羽伸出兩根手指,神色淡然:
“在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學說裡,有兩個核心支柱。第一個核心是‘君權神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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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是天子的權力並非來自凡人,而是上天親自授予的,天子是‘奉天承運’的‘天子’,其統治具有天然的合法性與神聖性。
換句通俗的話說,就是用上天這個最權威的靠山,給天子的權力鍍上一層‘神衣’,讓百姓從心底敬畏、服從,不敢輕易反抗。”
“第二個核心是‘災異譴告’。意思是上天雖賦予天子權力,卻也會監督天子的行為:若天子勤政愛民、政令清明,上天便會降下祥瑞,如五穀豐登、彩雲出現以示嘉獎;
若天子荒淫無道、橫征暴斂,上天就會降下災異,如洪水、蝗災、地震作為警告,提醒天子‘該悔改了’。
再通俗點講,這就像上天給天子立了個‘績效考核’,災異就是‘不及格的警告信’,而解讀這‘警告信’的權力,恰恰落在了通曉儒學的儒生手中。”
“這兩個核心相輔相成:‘君權神授’給了皇權合法性,讓皇權能穩固統治;‘災異譴告’給了皇權約束性,讓皇權不能肆意妄為。
“董仲舒提出這套學說的直接目的,是為了神話天子、樹立天子的絕對權威。漢武帝時期亟需加強中央集權,這套‘君權神授’的理論恰好契合了皇權的需求,讓皇權從‘人間權威’升級為‘神授權威’,自然能得到帝王的青睞與推行。”
“但更深層的,是他在儒家立場上的私心:以‘天人感應’為紐帶,將儒家學說與皇權深度綁定,讓儒家成為解讀‘天意’的唯一權威。”
如此一來,儒家便能在為皇權服務的大框架下,名正言順地掌控輿論話語權,災異出現時,儒生說‘這是君王失德所致’,百姓便會信;
儒生說這是奸佞當道引發,朝堂便會動。借著解讀‘天意’的權力,儒家既能規勸皇權,更能為自身牟取利益、招攬信徒。”
“後世的儒家大儒顯然徹底看透了這一點。千年來,他們牢牢攥住‘災異解讀權’與‘輿論話語權’,依托皇權的庇護不斷壯大:朝堂上,借‘天意’影響國策製定;
鄉野間,以‘儒學教化’吸納子弟;利益上,通過科舉入仕占據官僚體係,形成龐大的儒家利益集團。靠著這種‘依托皇權、反哺自身’的手段,儒家才從百家之一,漸漸發展成壟斷千年的天下第一學。”
陳羽目光掃過二人,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