苧麻是做戰船帆布的關鍵材料,價格暴漲,必是曹操南征的前兆。
她走到窗前,望著遠處的長江,江水浩浩蕩蕩,一如當年在廬江見過的淮水,隻是更寬闊,也藏著更深的風浪。
三日後,周瑜的親衛來到織坊,要調三千匹帆布急用。
孫茹卻搖頭:“現有帆布耐不住江中的礁石,需加一層棉線混紡。給我五日時間,定能交出更耐用的料子。”
親衛急道:“周都督說了,三日後大軍就要開赴赤壁,耽誤了軍情,誰擔待得起?”
“耽誤了戰事,才是真擔待不起。”孫茹引著他看新織的樣品,“
你看這混紡布,用苧麻做經,棉線做緯,既結實又輕便,箭都射不透。”她忽然壓低聲音,“況且,多兩日時間,也能讓織坊的姐妹們把沿江的水文圖織進布紋裡,給大軍做參考。”
親衛這才明白她的用意,連忙點頭:“我這就回稟都督!”
接下來的五日,織坊燈火通明。
孫茹將二十架織機分成兩組,一組織帆布,另一組織“水文錦”——用不同顏色的絲線標記水深、暗礁和水流方向。
有老織工不解:“姑娘,咱們做布就好,摻和這些事做什麼?”
孫茹正在給錦緞上漿,聞言笑道:“當年在廬江,若不是有人給咱們報信,織坊早就沒了。如今大軍要去打仗,咱們幫不上彆的,織塊帶水路的布,總是能的。”
第五日清晨,三千匹帆布和十卷水文錦準時送到周瑜軍中。
孫茹站在碼頭,看著船隊揚帆遠去,忽然聽見身後傳來馬蹄聲。
孫權勒住馬,看著她鬢邊的銀絲——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卻已添了風霜。
“孤聽說,你把嫁妝都拿去換苧麻了?”孫權的聲音帶著關切。
自孫策遇刺後,他對這位曾助兄長穩定江東的女子,更多了幾分敬重。
孫茹淺淺一笑:“嫁妝沒了可以再掙,大軍的戰船不能出岔。
赤壁戰火燃起時,建業的織坊成了特殊的兵工廠。
孫茹將所有水力織機都改造成軍用品生產線,明麵上織著尋常的船帆布料,暗紋裡卻藏著周瑜傳來的軍情密碼——用緯線的疏密表示敵軍動向,經線的顏色區分兵種,隻有隨軍的織工信使能破譯。
一日深夜,朱治帶著傷兵闖入織坊。
他肩頭中了一箭,血染征袍,懷裡卻緊緊揣著塊撕裂的錦緞:“周都督被流矢所傷,急需‘止血錦’!”
孫茹認得那錦緞的紋樣,是她專為軍中研製的——用麻線混著茜草染的紅絲,經緯交錯間形成細密的網格,既能吸血又能透氣,比尋常麻布好用十倍。
她當即點起二十名織工,將庫房裡的應急材料搬出來,連夜趕製。
“阿姊,茜草不夠了。”負責染坊的孫翊匆匆跑來,他已長成挺拔的少年,眉宇間有了幾分軍人的銳利,“要不要去城外采?”
“來不及了。”孫茹望著案上的絲線,忽然抓起一把蘇木,“用這個代替!蘇木染出的絳色雖不如茜草鮮亮,卻有止血的藥效。”
她親自掌勺煮染液,滾燙的水汽熏紅了臉頰。
織工們輪流上機,機杼聲在深夜裡格外急促,像在為前線的將士擂鼓助威。
天快亮時,第一批止血錦織成,孫茹將錦緞裹在身上,跟著朱治的信使往赤壁趕。
快到烏林時,江麵忽然飄來濃霧。
船夫不敢前行,孫茹卻指著船帆上的暗紋:“按這個走,此處水下有三塊暗礁,繞著左邊的蘆葦叢走,能避開曹軍的巡邏船。”
船夫半信半疑,依言而行,果然平安穿過封鎖線。
登岸時,周瑜的親兵正舉著火把等候,見她抱著錦緞趕來,連忙引路:“都督一直念叨著孫總管的止血錦,說這比金瘡藥還管用。”
軍帳裡彌漫著藥味,周瑜躺在榻上,臉色蒼白。
他見孫茹進來,掙紮著要起身:“有勞孫總管親自送來。”
“都督安心養傷,織錦之事交給我便是。”孫茹將止血錦鋪開,“這錦緞裡摻了艾草纖維,能防傷口發炎。我還帶了些‘信號錦’,用不同的紋樣掛在船頭,白天能傳訊,夜裡浸了桐油還能引火。”
周瑜看著那些巴掌大的錦緞,上麵織著簡單的幾何圖案,卻藏著整套軍情密碼,不禁歎道:“當年伯符兄長說你‘一針能抵千軍’,果然不假。”
孫茹正要回話,帳外忽然傳來喧嘩。
親兵來報,說曹軍的奸細混進了船隊,正試圖搶奪軍糧。
孫茹心頭一動,指著信號錦道:“用‘三斜紋’掛在主桅上,讓附近的巡邏船合圍!”
半個時辰後,奸細被擒。
周瑜望著帳外亮起的火把,對孫茹道:“你留在軍中吧,這些錦緞的用法,隻有你最清楚。”
接下來的半月,孫茹成了軍中的“織語者”。她教士兵們辨認信號錦的紋樣,用不同顏色的布料標記傷兵的輕重,甚至用錦緞做了簡易的擔架——比木板輕便,還能防水。
有將士打趣說:“孫總管的針線,比咱們的刀還厲害。”
赤壁大勝的消息傳到建業時,孫茹正在整理剩下的錦緞。
她忽然發現,那些染了硝煙的布料上,竟暈染出奇異的紋樣,像極了江麵上燃燒的火焰。
她將這些布料收好,想著將來要織一幅《赤壁火攻圖》,不是為了記功,而是為了記下那些在烽火中逝去的生命。
回到建業時,孫權親自在城門口迎接。
他看著孫茹鬢邊又添的白發,忽然道:“孤打算設立‘織官署’,由你掌管江南所有織戶。”
孫茹躬身謝恩,卻道:“臣有個請求——請允許女子參與織官考試,與男子同享俸祿。”
孫權愣了愣,隨即笑道:“你總是能想到彆人想不到的。準了。”
建安十四年的春天,江南的織戶們迎來了新的章程。
孫茹製定的《織戶法》裡,第一次寫明“男女同工同酬”,還設立了“織學館”,教少女們讀書識字兼學織藝。
有人非議說“女子不應拋頭露麵”,孫茹卻在學館的匾額上題字:“經緯不分男女,巧手皆是棟梁。”
這年秋天,孫茹收到一封來自許昌的信,竟是劉曄所寫。
信中說曹操見了赤壁之戰的信號錦,歎道“江東有此等巧思,天下難定”,還問她是否願將織法傳至北方。
孫茹回信時,附了一匹“和鳴錦”,上麵織著鸞鳳齊飛的紋樣:“織法可傳,然巧思生於水土。願南北織戶,如經緯相濟,共織太平。”
信送出後,孫翊不解:“曹操是敵,為何要教他織法?”
孫茹望著窗外的織學館,少女們正在練習織錦,笑聲像銀鈴般清脆。
她輕聲道:“真正的防線,從不是靠隱瞞技藝築起的。就像這錦緞,隻有經緯都強,才能禁得住拉扯。”
建安十五年,孫權遷都建業,孫茹主持修建的“錦繡坊”成了都城一景。
坊內不僅有織坊,還有染坊、繡坊,甚至有專門研究染料的藥圃。
孫茹在圃中種了許多廬江的香草,說要讓江南的織錦裡,永遠帶著故鄉的氣息。
這年冬天,孫茹將《吳郡織譜》增補成《江南織典》,收錄了從桑蠶養殖到紋樣設計的全套技藝。
她在扉頁上寫道:“織者,不止於布帛,更在於織就世間安穩。”
除夕夜,建業城張燈結彩。
孫茹站在錦繡坊的頂樓,望著滿城燈火,忽然聽見樓下傳來熟悉的機杼聲——是織學館的少女們在趕製新年的錦緞,上麵織著她們對未來的期盼。
孫茹笑了。
她知道,這亂世或許還要持續很久,但隻要織機還在轉動,隻要女子的巧手還在編織,就總有希望。
就像她腕間的玉佩,曆經歲月打磨,反而愈發溫潤,在燈火下映出柔和的光,照亮著屬於她的,也屬於無數江南女子的織途。
黃武元年,孫權稱帝,建業成了吳都。朝堂之上,新設立的“織部尚書”一職引人注目,而擔任此職的,正是孫茹。
這是大吳第一個由女子擔任的尚書之位,消息傳開,江南織戶無不歡欣。
此時的孫茹已近不惑,鬢邊雖有華發,眼神卻愈發清亮。
她穿著特製的官袍,衣擺處織著細密的回紋,既顯莊重,又不失女子的溫婉。
上任首日,她便奏請孫權:“江南蠶桑雖盛,卻多為散戶。
臣請設‘桑織聯保’,讓織戶抱團經營,官府統一收購,免中間商盤剝。”
孫權準奏。
很快,江南各地出現了聯保的織戶村落,孫茹還派人改良桑種,教農戶用桑枝造紙,用蠶沙製肥,讓一片桑葉都能生出三分利。
有老臣上奏說“女子乾政,於禮不合”,孫權卻將奏折擲於地上:“當年赤壁之戰,若無孫尚書的信號錦,何來今日的大吳?”
孫茹並不在意非議,她的心思全在織業上。
她發現西域的羊毛能與蠶絲混紡,織出的料子又暖又輕,便派使者與蜀漢互通有無,用江南的錦緞換回羊毛,再織成“吳蜀合錦”,紋樣一半是江東的白鷺,一半是蜀地的杜鵑,象征兩國交好。
建鄴七年,蜀漢使者鄧芝來訪,見了吳蜀合錦,讚道:“此物當傳之後世,見證兩國同心。”
孫茹卻笑道:“同心不在錦緞,而在民心。就像這織錦,經緯若不同心,再好的紋樣也織不出來。”
鄧芝將這話帶回成都,諸葛亮聽後歎道:“孫尚書有經天緯地之才,江東有福。”
這年冬天,孫茹回到廬江。
故宅的織坊仍在,隻是如今由孫翊的女兒掌管,織機換成了她改良的水力機型。
站在父親當年常待的染坊前,她忽然想起建安三年那個雪夜,自己抱著弟弟躲在織機下的情景,恍如隔世。
“阿姑,這是新織的‘憶舊錦’。”孫翊的女兒捧來一匹錦緞,上麵織著廬江的街巷,淮水的蘆葦,還有個坐在織機前的少女,正是當年的孫茹。
孫茹撫摸著錦緞,眼眶微熱。
她忽然決定,要編一部《古今織史》,記錄從黃帝嫘祖到如今的織藝發展,讓女子的智慧也能載入史冊。
建鄴十年,孫茹的《古今織史》編成。
書中不僅有織法技藝,還收錄了曆代女織工的故事,甚至記載了用織錦傳遞軍情、促進商貿的案例。
孫權親自作序,稱其“雖為女史,實乃國史”。
這年秋天,孫茹在織學館講學,見台下坐滿了各地趕來的織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忽然笑道:“當年有人說女子隻能織綾羅,如今看來,我們能織的,遠比想象中更多。”
她指著窗外的建業城:“這都城的坊市,是百姓織就的;兩國的和平,是智者織就的;而我們女子,用針線織出的,不止是錦緞,更是自己的立足之地。”
話音剛落,滿堂喝彩。
嘉禾三年,孫茹已年過五十,卻仍主持著織部的事務。
這年,她命人在江南推廣“棉桑混種”,讓農戶在桑樹間種棉花,既不耽誤養蠶,又能收獲棉花,解決了冬季衣料短缺的問題。
百姓們感念她的功績,在織神廟裡為她立了牌位,與嫘祖同享香火。
孫茹得知後,卻讓人撤了牌位:“我隻是做了分內之事,當不起供奉。若真要感念,不如多教一個女子織藝,讓她能憑手藝立足。”
赤烏四年,孫茹病重。
孫權親自來看她,見她床頭還放著未完成的錦緞,上麵織著一幅《天下大同圖》,山川相連,百姓安樂,沒有戰火,沒有紛爭。
“這圖……能織完嗎?”孫權聲音哽咽。
孫茹笑了,氣息雖弱,眼神卻亮:“臣織不完,自有後人接著織。就像這經緯,一根斷了,還有千萬根連著……”
臨終前,她將《古今織史》的手稿交給孫翊的兒子:“記住,織者,不止於布,更在於織就太平。女子的手,既能拈針,也能撐起一片天。”
孫茹去世後,孫權追封她為“經緯夫人”,厚葬於建業城外的織者陵。江南的織戶們自發趕來送葬,每人都帶著一小塊自己織的錦緞,鋪在她的墓前,竟拚成了一幅巨大的《江山錦繡圖》。
許多年後,有人在敦煌莫高窟的藏經洞裡,發現了一塊殘破的錦緞,上麵織著細密的暗紋,經學者辨認,正是孫茹當年為赤壁之戰設計的信號密碼。
而在江南的織坊裡,女子們仍在傳唱著一首歌謠:“淮水畔,織機鳴,女兒巧,織太平……”
那歌聲穿過歲月,仿佛在訴說著一個女子如何用針線在亂世中織出一片天地,如何讓經緯不僅交織在錦緞上,更交織在曆史的長河裡,成為不朽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