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的廬江,秋意已浸透了街巷的每一塊青石板。
城南的孫氏織坊裡,機杼聲如細雨連綿,二十餘架織機在晨光裡排開,絲線穿過木梭的嗡鳴,織就著淮水兩岸最有名的雲錦。
孫茹站在最末一架織機前,素手輕抬,將一枚銀線穿過經紗。
她腕間的羊脂玉鐲隨動作輕響,與機杼聲相和,像極了父親生前常彈的那曲《淮水謠》。
銅鏡裡映出她十七歲的模樣,眉峰清淺如遠山,眼波卻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那是三年前黃巾賊破城時,在織機下抱著幼弟孫翊躲了三日三夜養出的性子。
“姑娘,豫章郡的商隊到了。”賬房先生捧著賬簿進來,指尖在“欠銀三百兩”處重重一點,“張掌櫃說,再拖下去就要按違約金算。”
孫茹停下織機,絲線在她指間凝出細小的結。
父親孫河原是孫堅帳下的織坊監,隨軍征戰時總說:“亂世裡的營生,三分靠手藝,七分靠周旋。”
如今父親戰死於襄陽,留下這爿織坊和年幼的弟妹,她才真正懂了這話的分量。
正說著,門簾被風掀起,帶進一股寒氣。
孫翊抱著一捆絲線衝進來,臉凍得通紅:“阿姊,都尉府又來催鳳凰錦了!說三日內交不出,就要封咱們的坊門!”
孫茹接過弟弟手裡的絲捆,指尖觸到冰涼的緞麵——這是她特意留的貢品級蜀錦,原想給母親做件冬衣。
她望著窗外漸起的暮色,忽然想起前日在市集聽到的傳聞:李術私通曹操,正趕製鳳凰錦討好許昌來的使者。
“讓織工們先歇著。”她解下腰間的玉佩,塞進孫翊手心,“去城西陳記布莊,找陳掌櫃取那批‘水紋綾’,就說我要改織新樣。”
孫翊攥緊玉佩要走,卻被賬房先生拉住:“姑娘三思!水紋綾是給孫策將軍做帳幔的料子,挪用了可是掉腦袋的罪!”
“帳幔晚些日子無妨,織坊倒了,咱們全家都要喝西北風。”孫茹轉身走向染坊,“把那缸靛藍再加深些,我要織‘寒江獨釣’的紋樣。”
染坊的夥計們都愣住了。
鳳凰錦是皇家規製,李術本就心懷不軌,改織寒江獨釣,豈不是公然抗命?
孫茹卻已挽起衣袖,將素白的綾羅浸入染缸,靛藍色在水中漫開,像極了她記憶裡父親戰死的那條漢江。
三日後,李術的親衛踹開織坊大門時,正撞見孫茹從織機上取下錦緞。
緞麵上,孤舟泊於寒江,老翁披蓑垂釣,江水泛著青灰的波光,竟比尋常鳳凰紋多了幾分清勁之氣。
“大膽民女!竟敢篡改紋樣!”親衛隊長拔劍相向,寒光映在孫茹臉上。
她卻不急不緩地展開錦緞:“都尉要鳳凰紋,原是為彰顯威儀。但曹操使者自北方來,見慣了金戈鐵馬,不如以江景示之——廬江雖偏,卻有這等山水風骨,正合曹公‘周公吐哺’的氣度。”
話音未落,李術已掀簾而入。
他盯著錦緞上的孤舟看了半晌,忽然撫掌大笑:“好個‘寒江獨釣’!
這老翁釣的不是魚,是天下吧?”他指尖劃過孫茹的鬢角,“你這小女子,倒比賬房先生懂權謀。”
孫茹側身避開他的觸碰,將錦緞卷好:“都尉若滿意,還請依約付清前三月的欠款。織工們等著米下鍋呢。”
李術眯起眼,忽然從袖中扔出塊令牌:“去庫房取五十石米,再帶十匹雲錦。”
他看著孫茹的背影,“明日隨我去驛館,給曹公使者解說這紋樣——若是說得好,往後廬江的官用錦緞,都歸你織。”
當夜,孫茹在燈下將寒江獨釣的紋樣拓在桑皮紙上。
孫翊趴在案邊,看著她用朱砂在孤舟旁點了個極小的標記,那是孫策軍中傳遞軍情的暗號:“阿姊,你真要幫李術?”
“不幫他,咱們活不過今冬。”她將拓紙折成細卷,塞進中空的竹製織梭,“但有些事,總得有人做。”
次日清晨,驛館的銅鏡映出孫茹一身月白襦裙。
她隨著李術走進正廳,見曹操使者正把玩著那卷寒江獨釣錦。
使者鬢邊染霜,目光銳利如鷹,正是以洞察人心著稱的謀士劉曄。
“這江景織得好。”劉曄指尖點著孤舟,“隻是老翁的魚竿,為何是斜的?”
孫茹垂眸答道:“江麵有風,竿斜方能定線。就像亂世之中,看似歪斜的步子,或許才是正道。”
劉曄眼中精光一閃:“姑娘這話,倒像江東人士的口吻。”
“家父曾隨孫堅將軍征戰,教過民女些軍中道理。”孫茹抬手理了理鬢發,耳墜上的銀鈴輕響,“比如這織錦,經緯交錯方能成形,就像諸侯並起,終要歸於一統。”
李術在旁聽得心驚,正要喝止,卻見劉曄已撫掌大笑:“好個‘經緯交錯’!孫姑娘可願隨我去許昌?曹公那裡,正缺你這般巧手慧心的女子。”
孫茹抬頭時,正撞見劉曄眼中的試探。
她忽然屈膝行禮:“民女不敢奢望。隻求都尉能善待廬江織戶——畢竟,再好的錦緞,也需眾人合力織就。”
這話既表了態,又暗指李術不得人心。
李術臉色鐵青,卻礙於劉曄在場,隻能強壓怒火。
三日後,劉曄離境。
李術果然如約付清欠款,還送來二十匹西域的金線。
織坊裡的機杼聲又響了起來,隻是無人知曉,那日孫茹送彆劉曄時,悄悄遞去的竹製織梭裡,藏著李術私通曹操的賬本抄本。
深秋的月光漫進織坊,孫茹望著案上的金線,忽然想起父親說過,最好的錦緞,總要摻幾根耐磨的麻線。
她取過一縷麻線,與金線並在一起,在織機上織出暗紋——那是江東水師的布防圖,用的是隻有孫氏舊部才懂的織法。
窗外,淮水淌淌,流向遠方。
孫茹知道,這卷錦緞終將送到孫策手中。
而她的戰場,不在刀光劍影的沙場,而在這經緯交織的方寸之間,用絲線編織著亂世裡的生機,一如那寒江獨釣的老翁,看似孤絕,實則胸有乾坤。
建安五年的春雨,打濕了吳郡的青瓦。
孫茹站在新織坊的高台上,望著院中晾曬的錦緞在雨中泛著柔光,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笑聲。
“孫管事果然好手段,三個月就讓官營織坊的產量翻了倍。”朱治撫著胡須走來,他身後跟著個身披白袍的少年,眉眼間帶著銳氣,正是剛平定江東的孫策。
孫茹連忙屈膝行禮,袖口的銀線在雨中閃了閃——那是她特意繡的水紋,提醒自己莫忘廬江舊事。
去年冬天,孫策攻破廬江斬殺李術,特意將她調往吳郡主持官營織坊,這份信任,比任何賞賜都重。
“都是織工們用心。”她側身引著兩人參觀,“新改良的‘雙經織法’,能在錦緞裡藏三層紋樣,外層是尋常花鳥,中層是軍需暗號,最裡層……”
“最裡層是江東的商路圖,對嗎?”孫策接過話頭,指尖撫過一匹蜀錦,“我在廬江見過你織的寒江獨釣,那孤舟的桅杆裡,藏著皖城的布防吧?”
孫茹心中一凜,卻見孫策眼中並無怪罪之意。朱治在旁笑道:“將軍早就說過,孫姑娘的針線,比刀槍還厲害。”
正說著,院外傳來喧嘩。
一個身披鎧甲的小將闖進來,手裡舉著塊撕裂的戰旗:“孫管事,急用一批‘火紋錦’做軍旗,三日內能不能趕製出來?”
孫茹認出是太史慈麾下的校尉,見戰旗上的火焰紋已模糊不堪,便道:“火紋需用朱砂染線,庫房裡的存貨不夠……”
“我讓人去會稽調!”小將急道,“後天就要出征黃祖,沒軍旗怎麼行?”
孫策卻擺了擺手:“改用赭石混茜草染線,雖不如朱砂鮮亮,卻更耐日曬。”他看向孫茹,“軍需之物,實用為先。”
孫茹心中一動。
赭石產於豫章,茜草多在廬陵,兩種染料混在一起,恰能暗合大軍分兵兩路的計劃。
她當即點頭:“我這就安排,明日午時便可交貨。”
待小將走後,朱治忍不住讚道:“將軍這招‘明用赭石,暗傳軍情’,虧得孫姑娘能接得住。”
孫策卻望著雨中的錦緞輕歎:“去年若不是孫姑娘送來李術的賬本,廬江之戰怕是要多折損數千將士。隻是……”他話鋒一轉,“官營織坊事務繁雜,你一個女子,終究辛苦。”
“能為將軍分憂,是民女的本分。”孫茹垂下眼簾,想起留在廬江的弟妹,“況且織坊裡的姐妹們,比男子更懂堅韌——就像這絲線,看著纖細,擰成一股便難折斷。”
孫策聞言,忽然從袖中取出塊玉佩,玉質溫潤,刻著孫氏的族徽:“這是先父的遺物,你且收下。往後在吳郡,若有人敢刁難,憑此玉佩可直接見我。”
玉溫透過指尖傳來,孫茹握緊玉佩,忽然想起父親戰死後,她抱著年幼的弟妹躲在織機下,聽著外麵的廝殺聲,也是這樣攥緊了父親留下的半塊織梭。
那年夏天,江東大旱,蠶絲減產。官營織坊的絲線庫存眼看就要見底,偏偏此時曹操派來使者,要江東進貢百匹龍鳳錦,否則便要興兵南下。
議事廳裡,孫策的將領們吵作一團。老將程普主張強硬拒貢,年輕的周瑜卻覺得應暫避鋒芒。
孫茹抱著賬冊站在角落,聽著帳外的蟬鳴,忽然開口:“民女有一計,可兩全其美。”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孫茹展開賬冊:“龍鳳錦需用三升絲線織一尺,百匹便是三萬升。但我們可以織‘隱紋錦’——表麵是雲紋,斜著看才顯龍鳳,絲線用量可省一半。”
她頓了頓,看向孫策,“更重要的是,隱紋錦需用特殊手法織造,曹操即便得到,也仿不出,既給了他麵子,又保了江東的手藝。”
周瑜眼中一亮:“此計甚妙!既不示弱,又藏了後手。”
孫策當即拍板:“就按孫管事說的辦。需要多少人手,儘管調動。”
接下來的一個月,孫茹幾乎住在織坊。
她將廬江帶來的織工與吳郡本地織戶混編,日夜教授隱紋織法。
有老織工不服:“女子怎能做我們的頭?”
她便親自上機,用一隻手完成了常人需雙手配合的“跳經”技法,驚得眾人啞口無言。
七月初七那天,第一批隱紋錦織成。
孫策帶著使者來看貨,孫茹特意將錦緞鋪在院中。
正午的陽光斜照下來,雲紋間果然浮現出龍鳳呈祥的圖案,引得使者連連驚歎。
“孫姑娘好手藝。”使者撫著錦緞,“曹公若是知道這織法,定會重賞。”
孫茹淺淺一笑:“這織法是江東水土養出來的,離了吳郡的水、越地的絲,便織不出這般紋樣。就像橘生淮南則為橘,淮北則為枳。”
使者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訕訕笑道:“孫姑娘不僅手巧,嘴也巧。”
送走使者後,孫策望著滿院的錦緞,忽然問:“你覺得,曹操會善罷甘休嗎?”
“他要的不是錦緞,是江東的臣服。”孫茹撿起一根斷絲,“就像這織錦,若一味退讓,經緯便會錯亂。唯有守住底線,才能織出好紋樣。”
孫策聞言大笑:“說得好!守住底線!”他忽然招手讓周瑜過來,“公瑾,給織坊加派百人護衛,再從府庫撥五千匹絲帛——我要讓天下人知道,江東不僅有鐵騎,還有能織出乾坤的巧手。”
那年秋天,孫茹將隱紋織法教給各郡縣的織戶,還編了本《吳郡織譜》。
她在序言裡寫道:“織者,止戈也。經緯相濟,方得長久。”
這話傳到許昌,曹操看後,竟讚道:“孫策麾下有此等人物,江東不可輕取。”
建安五年的冬天來得早,孫茹收到廬江來信,說弟妹都已長大,織坊也重新開了起來。
她站在窗前,看著雪花落在院中晾曬的錦緞上,忽然想起父親常說的話:“好的錦緞,要經得住歲月的洗磨。”
正想著,朱治送來一匹新染的絳色絲線:“將軍說,要給母親做件壽衣,用這‘滿堂紅’的紋樣。”
孫茹接過絲線,指尖觸到那溫暖的紅色,忽然覺得,這亂世雖如寒江,卻總有織不完的希望。
她將絳色絲線穿過織機,開始編織——這一次,她要織的不是軍需暗號,不是山川地理,而是一幅《百子千孫圖》,用絲線祝願著江東的安寧,也祝願著自己在這經緯交錯的世間,能織出屬於女子的一片天地。
窗外,吳郡的雪越下越大,織坊裡的機杼聲卻從未停歇,像一首綿長的歌謠,在亂世裡靜靜流淌。
建安十三年的建業,已是江南巨邑。朱雀大街上,車水馬龍,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孫家織坊的送貨車——車廂上繡著的白鷺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那是孫茹如今的標記。
此時的孫茹,已非吳郡時的青澀管事。
她身著墨色錦袍,腰間係著孫策所贈的玉佩,正在新落成的織坊裡巡視。
二十架水力織機轟鳴作響,這是她花了三年時間改良的器具,能將緯線密度提高三成,織出的錦緞比蜀錦更輕薄,卻更耐磨。
“孫總管,豫章郡送來的苧麻到了。”賬房先生捧著單子進來,臉上帶著憂色,“隻是價格比去年漲了三成,說是曹軍在荊州截了商路。”
孫茹接過單子,指尖在“苧麻”二字上頓了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