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郡發乾的街巷總飄著兩種氣味,一是酒肆裡嗆人的穀酒氣,二是潘璋身上那股野火燒過似的悍勇氣。
這年他剛滿十六,卻已在縣城裡闖下\"混世魔王\"的名頭——不是因為家世顯赫,而是因為他總帶著半大的少年們在集市上橫衝直撞,腰間彆著柄豁口鐵劍,見了酒肆就往裡鑽,賒賬時拍著胸脯的樣子比縣太爺還氣派。
\"潘文珪!你欠的三十文酒錢再拖,我就去報官了!\"王記酒肆的老板叉著腰堵在門口,唾沫星子濺在潘璋打補丁的衣襟上。
他身後跟著三個少年,都是附近村落的窮小子,此刻正縮著脖子不敢作聲。
潘璋卻仰頭灌下最後一口酒,把陶碗往桌上一頓:\"王老板急什麼?等某日後跟著孫將軍建功立業,彆說三十文,三百壇好酒都給你搬來!\"
他生得濃眉虎目,肩膀寬得像村口的老槐樹,說話時喉結滾動,帶著變聲期特有的粗啞,倒真有幾分唬人的氣勢。
老板被他堵得說不出話,眼睜睜看著這夥半大孩子勾肩搭背地走遠,才跺著腳罵:\"這潑皮!怕是等不到他富貴,我這酒肆先被他喝垮了!\"
這話傳到潘璋耳朵裡時,他正蹲在河邊給劍鞘纏新的麻繩。
少年們湊過來,最小的狗蛋怯生生問:\"璋哥,咱們真能去投軍?聽說孫將軍在陽羨招兵,離這兒可有上百裡呢。\"
潘璋把麻繩往劍鞘上用力一勒,火星子濺到水麵上:\"怕什麼?總比在這窮地方熬死強。我爹死前說,咱潘家祖上是追隨楚霸王的騎士,血管裡流著打仗的血。\"
他這話半真半假,他爹其實是個老實巴交的佃農,去年冬天凍餓而死,隻留下這柄傳家的鐵劍。
三天後,潘璋揣著偷藏的半袋粟米,帶著四個願意跟他走的少年上了路。
他們沒鞋穿,光著腳踩在凍土上,腳底裂出的血口子沾了泥,看著像一朵朵暗紅色的花。
走到半路粟米吃完了,潘璋就帶著他們鑽進林子,用削尖的木棍捅兔子,摸魚時凍得嘴唇發紫也不肯上來。
有回遇到兩個劫道的,他舉著鐵劍就衝上去,明明劍法雜亂得像劈柴,卻憑著不要命的架勢把人打跑了,自己胳膊上挨了一刀,至今留著月牙形的疤。
\"璋哥,你這疤以後就是軍功章。\"狗蛋給他包紮傷口時,眼睛亮晶晶的。
潘璋咧嘴笑,露出兩排白牙:\"等咱立了功,每人都得掛塊金印,比這疤風光百倍。\"
他們走了整整十二天,才看到陽羨城頭飄揚的\"孫\"字大旗。
守城的士兵攔住他們,見這夥人衣衫襤褸,手裡還攥著磨得發亮的木棍,以為是來討飯的,揮著矛就要趕。
潘璋突然扯開嗓子喊:\"我潘璋帶壯士來投孫將軍!願效死力!\"
喊聲驚動了正在校場練兵的孫權。他勒住馬,見這少年雖麵帶菜色,眼神卻像餓狼似的銳利,身後的四個少年也都直挺挺站著,不像尋常流民。
\"你叫潘璋?\"孫權翻身下馬,聲音清越,\"可知軍中規矩?\"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潘璋梗著脖子答,\"但隻要能讓兄弟們吃飽飯,某什麼苦都能受。\"
孫權被他逗笑了,指著校場裡操練的士兵:\"能拉得開三石弓嗎?\"
潘璋沒說話,徑直走到兵器架前,抱起一張沒人敢碰的硬弓,深吸一口氣,竟真的拉開了半寸。
周圍的士兵發出一陣驚呼,這張弓連營裡的老兵都未必拉得動。
\"好個蠻子!\"孫權拍他的肩膀,\"留下吧,給你個百人將當當。\"
那天傍晚,潘璋第一次吃上了熱騰騰的肉粥,四個少年捧著陶碗哭得稀裡嘩啦。
他卻盯著校場中央的帥旗,心裡有個聲音在喊:潘璋,你的好日子來了。
成為百人將的潘璋,很快就顯露出帶兵的怪才。
他從不學那些文縐縐的兵法,卻有自己的章法:紮營時讓士兵輪流去附近村落幫老鄉乾活,換些新鮮蔬菜;操練時誰要是偷懶,他上去就是一腳,可晚上卻把自己的被褥讓給生病的小兵;最絕的是他發明的\"夜哨製\",
讓士兵三人一組,輪流通宵巡邏,手裡各拿一塊竹牌,見到可疑人就亮牌對暗號,半年裡竟抓了七個混進營裡的細作。
\"這潘璋,野路子倒挺管用。\"孫權聽了彙報,笑著對身邊的周瑜說。
那時江東剛平定丹陽的山賊,正缺得力的將領,周瑜便提議讓潘璋去試試。
潘璋接到命令時,正蹲在夥房幫廚子劈柴。傳令兵念完軍令,他把斧頭往柴堆上一扔:\"兄弟們,有仗打了!\"
百人隊的士兵們立刻歡呼起來,這半年來,他們跟著潘璋不僅能吃飽飯,還從沒受過欺負,早已把他當成了主心骨。
丹陽的山賊盤踞在麻屯山,官府征剿了三次都失敗了,聽說頭領周勃是個能揮八十斤大刀的壯漢,手下有三千多亡命之徒。
潘璋帶著百人隊趕到時,其他營的將領都笑他:\"就這點人,怕是不夠周勃塞牙縫的。\"
他卻不惱,白天帶著幾個親信繞山轉悠,晚上就坐在篝火旁削木箭。
三天後,他突然下令:\"每人帶十支火箭,寅時攻西坡。\"
士兵們都愣住了,西坡是山賊防守最嚴的地方,懸崖上還架著投石機。
\"璋哥,要不咱從南坡繞過去?\"狗蛋現在已是他的親兵,忍不住提醒。
潘璋卻把削好的木箭往箭囊裡一塞:\"周勃以為咱不敢打西坡,這才是機會。\"
寅時的山風像刀子,刮得人睜不開眼。
潘璋帶著人摸到西坡下,抬頭能看見懸崖上搖曳的火把。
他打了個手勢,五十名士兵突然衝著懸崖上射箭,火箭拖著火星子密密麻麻地飛上去,竟真把山賊的了望台點著了。
\"弟兄們,跟我上!\"潘璋第一個攀上繩索,腳底打滑時就用劍插進岩石穩住身子。
山賊們被大火燒得手忙腳亂,等反應過來時,潘璋已經帶著人殺進了營寨。
他揮著鐵劍左劈右砍,劍刃卷了口就換山賊的刀,身上被劃了三道口子也渾然不覺。
混戰中,他看見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提著大刀衝過來,想必就是周勃。
兩人兵器相撞時,潘璋被震得虎口發麻,卻死死咬住牙不後退。
他瞅準周勃揮刀的空檔,突然矮身一絆,那壯漢\"哐當\"一聲摔在地上,還沒爬起來就被潘璋踩著後頸,動彈不得。
\"降不降?\"潘璋的劍架在他脖子上,血順著劍身滴進泥土裡。
周勃梗著脖子罵:\"休想!\"
他便手起刀落,割下首級高高舉起:\"賊首已死,降者免死!\"
山賊們見頭領被殺,頓時亂了陣腳,紛紛扔下兵器跪地求饒。
等後續部隊趕到時,看到的是潘璋靠在山崖邊大口喘氣,他的百人隊雖然個個帶傷,卻都挺直了腰杆,營寨裡飄著的,已是江東的旗幟。
此戰過後,潘璋升為彆部司馬,終於有了自己的營帳。
他把周勃的大刀掛在帳中,每天擦拭得鋥亮。
有回孫權來看他,指著刀笑:\"這刀怕是有八十斤,你用著不沉?\"
\"沉才好。\"潘璋摸著刀身,\"沉的刀才能砍斷更多敵人的骨頭。\"
建安二十年的合肥城,像一口燒紅的鐵鍋,把江東的兵卒熬得焦頭爛額。
張遼帶著八百死士從城門裡殺出來時,潘璋正在啃乾糧,嘴裡的麥餅還沒咽下去,就聽見營外傳來震天的喊殺聲。
\"璋哥!不好了!魏兵殺進來了!\"狗蛋渾身是血地衝進來,手裡的長矛斷了半截。
潘璋猛地站起來,抓起帳中的大刀就往外衝,隻見營地裡到處是奔逃的吳兵,甲胄丟得滿地都是,幾個魏兵正舉著長矛追趕一個沒穿鎧甲的小兵。
\"站住!\"他大喝一聲,刀光閃過,那幾個魏兵的首級滾落在地。
可更多的魏兵湧了過來,為首的正是張遼,銀甲紅袍,手裡的長戟舞得像團白光,轉眼間就挑翻了十幾個吳兵。
\"陳武將軍戰死了!\"有人哭喊著跑過。潘璋心裡一沉,陳武是營中老將,連他都沒頂住,可見戰況有多慘烈。
他轉頭看向身邊的士兵,不少人腿肚子都在打顫,握著兵器的手哆哆嗦嗦。
\"想活命的就跟我殺回去!\"潘璋突然大吼,\"跑是跑不掉的!
隻有把魏兵打退,咱們才能活著見江東的太陽!\"他揮刀砍翻一個衝上來的魏兵,血濺了滿臉,卻笑得猙獰,\"誰要是敢往後退,這刀第一個劈了他!\"
話音剛落,就見兩個吳兵轉身要跑。潘璋眼睛一瞪,追上去手起刀落,兩人的屍體\"噗通\"倒地。
剩下的士兵都被鎮住了,看著他們的將軍渾身浴血,像尊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殺神,突然都紅了眼,舉著兵器喊:\"跟魏狗拚了!\"
他們結成小小的方陣,潘璋站在最前麵,大刀掄得像風車,每一刀下去都能帶起一串血珠。
魏兵原本以為吳兵已經潰散,沒想到突然殺出這麼一支不要命的隊伍,竟被攔得寸步難行。
張遼在亂軍中看見潘璋,眼睛一亮:\"這吳將是誰?倒有幾分膽色!\"
激戰從清晨打到正午,太陽升到頭頂時,雙方都殺得筋疲力儘。
潘璋的刀卷了刃,胳膊酸得抬不起來,身邊的士兵也倒下了一半,狗蛋替他擋了一矛,此刻正靠在他腳邊喘氣,腸子都露了出來。
\"璋哥...我...我怕是...看不到你掛金印了...\"狗蛋的聲音越來越弱。
潘璋咬著牙,把自己的鎧甲脫下來蓋在他身上:\"彆胡說,等回去...我請你喝最好的酒...\"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號角聲,是東吳的援軍到了。
張遼看了一眼被拖住的吳兵,又看了看漸漸逼近的援軍,冷哼一聲:\"撤!\"
魏兵如潮水般退回城裡,留下滿地的屍體和燒塌的營帳。
潘璋癱坐在地上,看著合肥緊閉的城門,突然放聲大哭。
他不是哭死去的弟兄,是哭自己差點就死在這裡,哭那些還沒來得及實現的誓言。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大刀插在身邊的泥土裡,刀柄上的血跡像開敗的花。
戰後清點人數,潘璋的隊伍活下來的不到三十人。
孫權看著他滿身的傷痕,又聽說了他斬殺逃兵穩住軍心的事,沉默了很久,突然說:\"潘璋,你可願去半州屯駐?\"
半州是江東的重鎮,能被派去那裡的都是信得過的將領。
潘璋猛地跪下,額頭磕在地上:\"末將萬死不辭!\"
那天晚上,他獨自坐在江邊,把狗蛋的屍骨火化了,骨灰裝在一個瓦罐裡。\"狗蛋,哥帶你回家。\"
他對著江水喃喃自語,\"等哥立了更大的功,就把你的骨灰埋在最好的地方,讓你也沾沾榮光。\"
建安二十四年的荊州,像個熟透的果子,懸在魏蜀吳三家的嘴邊。
潘璋接到截斷關羽後路的命令時,正在半州的軍市上喝酒。
軍市是他的得意之作——讓士兵們把繳獲的物資、附近百姓的糧食都集中到營裡交易,既方便了軍需,又能賺些錢補貼弟兄們,此刻市集上正熱鬨,賣肉的、打酒的、縫補鎧甲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將軍,朱然將軍已在江邊等您。\"傳令兵的聲音壓過了嘈雜的人聲。
潘璋把杯中酒一飲而儘,抹了把嘴:\"備船!\"
他帶著三千士兵,乘著二十艘快船,順著江水往下遊駛去。
船帆鼓得滿滿的,像一群展翅的水鳥。
朱然已在臨沮的渡口等候,見了潘璋就遞過一張地圖:\"雲長敗走麥城,多半會從臨沮走,咱們就在夾石設伏。\"
夾石是兩山之間的窄道,最窄的地方隻能容兩匹馬並行。
潘璋趴在山坡上往下看,隻見山道蜿蜒曲折,像條凍僵的蛇。
\"好地方。\"他舔了舔嘴唇,\"司馬馬忠呢?讓他帶五十個弓箭手藏在右邊的樹林裡,聽我號令再動手。\"
馬忠是他一手提拔的小將,最擅長埋伏偷襲。
此刻他正帶著人往樹上爬,弓弦上都抹了油,避免發出聲響。
潘璋看著士兵們把削尖的木樁埋在山道上,又在兩邊的草叢裡撒了鐵蒺藜,嘴角忍不住上揚——關羽啊關羽,你這一世英雄,怕是要栽在我潘璋手裡了。
等了三天三夜,就在士兵們快要失去耐心時,遠處傳來了馬蹄聲。
潘璋猛地按住身邊的士兵,示意大家噤聲。
隻見一隊人馬慢慢走了過來,為首的紅臉長髯,綠袍金甲,正是關羽!
他身後跟著的人不多,個個麵帶疲憊,盔甲上滿是泥汙,顯然是敗逃多日了。
\"關平!你看這山道是不是有埋伏?\"關羽勒住馬,眉頭緊鎖。
他兒子關平四處看了看:\"父親放心,這地方荒無人煙,哪會有埋伏?\"
兩人正說著,潘璋突然站起來,把手裡的令旗往下一壓:\"放箭!\"
霎時間,箭雨從兩邊的山坡上射下來,山道上的蜀兵猝不及防,紛紛中箭落馬。
關羽大喊一聲,揮舞著青龍偃月刀撥打箭矢,可身邊的人還是一個個倒下。
他想衝出去,卻被木樁和鐵蒺藜擋住了去路,馬匹嘶鳴著人立起來,把他掀翻在地。
\"抓住關羽者賞千金!\"潘璋大喊著衝下山,手裡的大刀劈向一個護著關羽的親衛。
就在這時,馬忠從樹林裡跳出來,手裡的繩索像長蛇一樣飛出去,正好套住了關羽的雙腿。
這位威震華夏的名將,掙紮了幾下,終究是被捆得結結實實。
\"關羽!你也有今天!\"潘璋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
關羽抬起頭,丹鳳眼瞪得滾圓:\"匹夫!敢殺我否?\"
\"殺你易如反掌。\"潘璋踢了踢他的腿,\"但我偏不殺,要把你活著獻給吳王。\"他讓人把關羽父子和都督趙累都捆在馬上,又命士兵收拾戰場,那些戰死的蜀兵屍體被拖到一邊,很快就有野狗聞到血腥味,遠遠地徘徊不去。
回營的路上,馬忠湊過來問:\"將軍,這關羽可是大人物,咱們立了這麼大功,吳王會賞咱們什麼?\"
潘璋勒住馬,看向遠處的宜都城池:\"賞什麼都好,隻要能讓弟兄們過上好日子。\"
他沒說的是,自己心裡藏著個更大的念想——他要讓全天下都知道,東郡發乾出來的潘璋,不是隻會賒酒喝的潑皮,是能擒住關羽的大英雄。
黃初二年的夷陵,被劉備的七十萬大軍壓得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