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璋看著對岸連綿數十裡的蜀軍營寨,像一條長長的蛇,盤踞在長江南岸,心裡的火直往上冒。
\"陸遜這小子到底想乾什麼?\"他在帳中來回踱步,手裡的馬鞭被攥得發白,\"蜀兵都快打到家門口了,他還整天在營裡看書!再不出戰,咱們都得變成劉備的刀下鬼!\"
帳外傳來腳步聲,朱然掀簾進來,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勸:\"潘將軍稍安勿躁,陸都督自有安排。\"
\"安排?我看他是怕了劉備!\"潘璋把馬鞭往地上一摔,\"想當年咱們擒關羽時,哪有這麼多廢話?直接一刀下去,什麼都解決了!\"
朱然歎了口氣:\"將軍忘了合肥之戰?那時咱們急於求成,結果吃了大虧。陸都督讓咱們堅守,怕是在等蜀兵懈怠。\"
潘璋卻聽不進去,第二天一早,就帶著幾個親兵去了陸遜的大帳。
隻見陸遜正坐在案前,手裡拿著一卷兵書,旁邊的沙盤上插著密密麻麻的小旗,代表著蜀吳雙方的營壘。
“都督!”潘璋大步流星闖進去,抱拳行禮時帶起一陣風,“末將請戰!願率本部人馬渡河,直取劉備中軍!”
陸遜抬起頭,鏡片後的目光平靜無波:“潘將軍可知劉備帳下有多少百戰老兵?”
“管他多少!”潘璋梗著脖子,“末將手下的弟兄,哪個不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當年張遼的鐵騎都擋不住咱們,還怕這些蜀兵?”
“將軍請看。”陸遜指向沙盤,指尖劃過南岸的密林,“劉備把營寨紮在樹林裡,看似隱蔽,實則隱患極大。如今已是盛夏,天乾物燥,若用火攻……”
潘璋猛地瞪大眼睛,仿佛一道閃電劈開腦海。
他雖不讀兵書,卻打了半輩子仗,自然明白火攻的厲害。“都督是說……”
“再等等。”陸遜放下兵書,語氣斬釘截鐵,“等蜀兵的銳氣再磨一磨,等東南風起的時候。”
這一等,又是半個月。
蜀兵每日在對岸叫陣,罵吳兵是縮頭烏龜,潘璋的部下聽得牙癢,好幾次差點忍不住衝出去。
潘璋把自己關在帳裡,對著狗蛋的骨灰罐喝酒,喝多了就罵:“劉備老匹夫,等老子出去,定把你的胡子揪下來當馬鞭!”
終於,在一個悶熱的夜晚,陸遜的傳令兵來了:“都督有令,三更時分,潘璋將軍率五千精兵,攜帶火具,襲擊蜀營馮習部!”
潘璋“謔”地站起來,眼裡的血絲都亮了。
他連夜召集士兵,每人分發兩束浸透油脂的乾草,一把火石,自己則換上輕便的皮甲,腰間彆著那柄斬過逃兵的大刀。
三更的江麵靜得可怕,隻有船槳劃水的聲音。
潘璋站在船頭,望著對岸的蜀營,燈火像散落的星星,大部分帳篷裡已經熄燈,隻有巡邏兵的火把在黑暗中移動。
“都給老子記住!”他壓低聲音,唾沫星子濺在身前士兵的臉上,“不準喊殺,不準戀戰,燒了營寨就往回撤!”
船剛靠岸,士兵們就像狸貓一樣鑽進樹林。
蜀營的哨兵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捂住嘴拖進草叢。
潘璋帶著人摸到馮習的主營外,見帳篷的帆布被風吹得鼓鼓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掏出火石,“哢嚓”一聲擦出火星,引燃了手裡的乾草。
火舌舔上帆布的瞬間,他猛地將火把扔了進去,轉身就喊:“撤!”
風助火勢,不過片刻功夫,整個馮習營就成了一片火海。
睡夢中的蜀兵被濃煙嗆醒,光著腳從帳篷裡衝出來,迎麵撞上的卻是燒塌的梁柱。
哭喊聲、慘叫聲、兵器碰撞聲混在一起,比白天的叫陣聲還要震耳。
潘璋在火光中回頭,看見馮習提著長矛衝出來,戰袍被火星燒得冒煙。
“馮護軍!彆來無恙啊!”他大笑一聲,揮刀迎上去。
兩人交手不過三回合,潘璋就瞅準破綻,一刀劈在馮習的肩胛上,那柄長矛“哐當”落地。
“殺了他!”潘璋的親兵一擁而上,亂刀殺死了馮習。
他卻沒戀戰,指著火勢蔓延的方向喊:“往東邊燒!把劉備的連營都串起來!”
東南風越刮越猛,火借風勢,從馮習營一路燒到張南營,又竄向傅彤營。
七十裡連營像一條被點燃的長蛇,在黑夜裡發出淒厲的嘶鳴。
劉備站在中軍帳前,看著衝天火光,氣得渾身發抖,手裡的馬鞭都被攥斷了。
潘璋帶著人在火海裡衝殺,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血水。
有個蜀兵舉著刀從側麵砍來,他頭也不回,反手一刀就削掉對方的腦袋。
“璋哥!這邊有個大帳篷!”一個老兵喊著指向不遠處,那帳篷的旗杆上掛著“漢”字大旗,想必是個不小的官。
潘璋衝過去,一腳踹開帳門,見裡麵堆滿了糧草,還有幾個嚇得發抖的文官。
“燒!”他一聲令下,士兵們把乾草扔進去,火苗“騰”地躥起三丈高。
他靠在帳外的柱子上喘氣,突然聽見遠處傳來熟悉的號角聲——是陸遜的總攻信號。
整個夷陵戰場都沸騰了。
朱然的水軍順流而下,撞斷了蜀兵的浮橋;韓當的騎兵在岸上追殺潰兵;潘璋則像一把燒紅的尖刀,直插劉備的退路。
他殺得興起,索性解了皮甲,光著膀子揮舞大刀,胸前的傷疤在火光中像一條條扭動的蜈蚣。
天快亮時,火勢漸漸小了。
潘璋站在一片焦土上,腳下踩著燒變形的兵器,身邊是堆積如山的屍體。
有士兵來報:“將軍,劉備帶著殘兵往白帝城跑了!”
他想追,可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不追了。”
他擺擺手,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讓弟兄們……找口水喝。”
那天的太陽升起來時,照在潘璋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金色。
他望著江麵上漂著的蜀兵屍體,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發乾的酒肆裡,王老板問他:“你說的富貴,到底是啥樣?”
現在他知道了。
富貴不是喝不完的酒,不是花不完的錢,是站在這片用敵人屍骨鋪成的土地上,看著身後的弟兄們活下來,看著江東的旗幟還在風中飄揚。
夷陵之戰的硝煙還沒散儘,魏國的大軍就殺到了南郡。
夏侯尚帶著數萬兵馬,把江陵圍得像鐵桶,浮橋橫跨江麵,連隻鳥都飛不出去。
潘璋接到馳援命令時,正在半州的軍市上給弟兄們分戰利品——有蜀兵的錦緞,有劉備帳裡的好酒,還有幾匹西域來的寶馬。
“將軍,江陵快撐不住了!”傳令兵的甲胄上還沾著血,“朱然將軍派人突圍,說城裡的箭快用完了。”
潘璋把手裡的酒壇往地上一砸:“都彆搶了!跟老子去救江陵!”
他翻身上馬,那匹剛繳獲的寶馬揚蹄嘶鳴,仿佛也知道戰事緊急。
大軍行至江陵上遊五十裡處,潘璋勒住馬。
隻見魏軍的浮橋橫跨江麵,橋上的士兵往來如梭,像一條源源不斷的毒蛇。“夏侯尚這老小子,倒會省事。”他啐了一口,眼睛卻在打量兩岸的蘆葦蕩。
“將軍,咱們直接衝過去?”副將問。潘璋搖搖頭,指著蘆葦:“去,讓弟兄們砍蘆葦,紮筏子。”
士兵們不明所以,卻還是照做了。不到半天功夫,就紮了百十個大筏子,每個筏子上都堆著乾燥的蘆葦。
潘璋看著日頭偏西,突然下令:“把筏子推下水,點火!”
火筏順著水流漂向浮橋,剛開始魏兵沒在意,以為是吳兵的什麼新花樣。
等筏子靠近了,才發現上麵燃著熊熊大火,想要攔截已經來不及。
乾燥的蘆葦遇火就著,很快就引燃了浮橋的木板,橋上的魏兵慘叫著掉進江裡,沒掉下去的也被燒得焦頭爛額。
“衝!”潘璋一馬當先,帶領騎兵從岸上殺過去。
夏侯尚沒想到吳兵會用這招,浮橋一斷,北岸的魏軍成了孤軍,頓時亂了陣腳。
潘璋的大刀劈斷了魏軍的帥旗,驚得夏侯尚的戰馬人立起來,差點把他掀下去。
“潘璋匹夫!”夏侯尚又驚又怒,揮槍刺來。
潘璋不閃不避,用刀背一格,震得夏侯尚虎口發麻。
兩人在火光中你來我往,戰了二十多個回合,潘璋瞅準機會,一刀削斷對方的槍纓,嚇得夏侯尚拔馬就跑。
魏軍沒了主帥,跑得比兔子還快。
潘璋追到江邊,見浮橋已被燒斷,索性讓人把繳獲的糧草都扔進江裡:“讓夏侯尚老小子喝西北風去!”
江陵之圍解了,朱然拉著潘璋的手,眼眶都紅了:“文珪,若非你來得及時,我這江陵城怕是要易主了。”
潘璋咧嘴笑,露出兩排黃牙:“都是自家兄弟,說這些乾啥?走,喝酒去!”
那天晚上,兩人在江陵城頭喝到天亮。朱然說:“文珪,你現在也是封疆大吏了,該學著穩重些。”
潘璋卻把酒杯往城磚上一磕:“穩重能當飯吃?老子就是這脾氣,改不了!”
他確實改不了。
回半州後,他又開始折騰——把軍市擴大了三倍,讓商人把江南的絲綢、蜀地的茶葉都運過來,甚至還弄了幾個西域的舞姬,在營裡搭了戲台。
有人告到孫權那裡,說潘璋私設軍市,中飽私囊。
孫權卻隻是笑笑,在奏折上批了四個字:“隨他去吧。”
他知道潘璋的毛病,卻更清楚,這匹野馬雖然難馴,卻能替他守住江東的疆土。
嘉禾三年的冬天,潘璋病倒了。
不是戰場上的刀傷複發,而是常年喝酒傷了肝,咳嗽起來像破風箱,整夜睡不著覺。
他躺在建業的府邸裡,這宅子是他去年從一個富商手裡“換”來的,雕梁畫棟,比太守府還氣派,可他卻覺得不如半州的軍帳睡得踏實。
“將軍,喝藥了。”侍女端著黑漆漆的藥碗進來,嚇得大氣不敢出。
潘璋這兩年脾氣更壞了,稍有不順便打罵下人,府裡的仆人換了一茬又一茬。
他揮揮手,把藥碗打翻在地上:“拿酒來!”
兒子潘平從外麵進來,見地上的藥汁,皺著眉說:“爹,太醫說了,您不能再喝酒了。”
潘平不像他,生得白淨瘦弱,整天捧著書本,見了血就發抖,父子倆沒少吵架。
“你懂個屁!”潘璋瞪起眼睛,“老子喝了一輩子酒,打了一輩子仗,現在喝碗酒都要看人臉色?”
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腰都彎了,侍女趕緊遞上帕子,上麵沾著點點血跡。
潘平的眼圈紅了:“爹,您就聽太醫的吧。兒子已經讓人去請最好的郎中了。”
潘璋卻不看他,目光落在牆角的鐵劍上。
那是他從發乾帶出來的第一柄劍,劍鞘早就磨沒了,劍身布滿豁口,卻被他擦得鋥亮。“平兒,”他突然開口,聲音沙啞,“知道爹為什麼總跟你發脾氣嗎?”
潘平搖搖頭。
“爹這輩子,沒讀過書,沒學過禮,就知道砍人、喝酒、賺錢。”潘璋喘著氣,“可爹知道,這世道,光靠讀書是沒用的。
你看那些文官,寫奏折罵我奢侈,罵我殘暴,可真到了戰場上,還不是得靠咱們這些粗人拚命?”
他指著窗外:“江東的江山,是孫權的,也是咱們一刀一槍拚出來的。爹不求你像我一樣打仗,隻求你彆丟潘家的臉。”
潘平跪在地上,眼淚掉在青磚上:“兒子知道了。”
沒過幾天,孫權來看他了。
禦駕親臨,整個府邸都驚動了,潘璋卻掙紮著要下床接駕。
“文珪,躺著吧。”孫權按住他的肩膀,見他瘦得脫了形,心裡不是滋味,“當年在陽羨,你說要讓弟兄們吃飽飯,現在做到了。”
潘璋咧嘴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陛下還記得……”
“怎麼能忘?”孫權從懷裡掏出一個錦盒,打開一看,裡麵是枚溧陽侯的金印,“當年你擒關羽,朕賜你溧陽侯,可惜你一直沒機會去封地看看。等你病好了,朕就準你去溧陽養老。”
潘璋卻搖搖頭,指著帳外的士兵:“臣……臣想回半州。那裡有弟兄們的墳,有軍市,臣死也要死在那兒。”
孫權歎了口氣,點點頭:“好,朕送你回去。”
回半州的路上,潘璋躺在馬車裡,意識時好時壞。
迷糊中,他好像又回到了發乾的街巷,王老板舉著算盤追他,狗蛋跟在身後喊“璋哥”,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把少年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王老板,欠你的酒錢……”他喃喃自語,嘴角帶著笑,“等我……等我富貴了……十倍還你……”
馬車到半州時,潘璋已經沒氣了。
他的手裡還攥著那枚溧陽侯的金印,臉上的表情很安詳,像是終於喝到了那杯賒了一輩子的酒。
孫權聽說他死了,罷朝三日。
有人說該抄沒他的家產,因為他搜刮了太多民脂民膏;有人說該厚葬他,因為他為吳國立下了汗馬功勞。
最後,孫權下令:潘璋的部曲由呂岱接管,他的妻子賜田宅五十家,兒子潘平雖品行不端,也免了流放,隻貶為庶民。
多年後,半州的軍市依舊熱鬨,賣酒的老板會跟客人說起當年的潘將軍:“那可是個奇人啊,喝最烈的酒,打最硬的仗,罵起人來能把死人罵活,可真到了要緊關頭,卻能把命豁出去護著弟兄們……”
客人問:“那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老板想了想,給客人滿上酒:“這世上的人,哪能隻用好壞分呢?你喝了這杯酒就知道,辣的是他的脾氣,烈的是他的骨頭,咽下肚去,暖的是江東的江山啊。”
酒液入喉,辛辣滾燙,像極了那個叫潘璋的男人,一生不羈,卻終究把自己燒成了照亮江東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