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二年的暮春,琅邪郡的沂蒙山還裹著層化不儘的寒氣。
南華背著半簍剛采的九節菖蒲,踩著晨露往山坳裡的草廬走時,聽見林子裡傳來斷續的呻吟。
他攏了攏青布道袍的袖口,循聲撥開榛莽——石縫裡卡著個少年,粗布短褐被荊棘劃得稀爛,左腿以不自然的角度彎折,額上滲著血珠,見了他卻攥緊腰間的柴刀,眼裡滿是警惕。
“莫怕,”南華的聲音像山澗的清泉,溫溫的不紮人,“我乃山中方士,能治你的腿。”
少年叫張角,是山下張家村的,昨兒上山砍柴遇著野豬,慌不擇路摔進了石縫。
南華把他背回草廬,取來陶罐裡泡的接骨草汁,又用鬆皮裹了杉木板固定傷處。
夜裡少年發高熱,南華坐在榻邊,指尖懸在他眉心三寸處,指尖凝著團淡青色的氣,緩緩滲入他天靈——這是他從師父那兒學的“引氣術”,能借天地靈氣調和人身脈絡,隻是耗損自身修為,尋常時候他從不輕易用。
三日後張角能拄著拐杖走了,看著草廬裡掛的《太平清領書》殘卷,又瞧著南華晨起時對著東方吐納,霧氣在他周身繞成圈,終於忍不住問:
“仙長這般本事,為何躲在山裡?”
南華正撚著草藥的手頓了頓。
他想起二十年前師父臨終前的話:
“方士當順天應人,不可妄動乾戈。這亂世將起,你若入世,恐遭天道反噬。”
那時他才十七歲,剛跟著師父在嶗山修滿十年,還不懂“亂世”二字究竟藏著多少血。
“山裡好,”
南華把曬乾的草藥收進竹筐,
“沒有苛捐,沒有兵災,安安穩穩。”
可安穩日子沒過上多久。
這年秋,琅邪郡鬨起瘟疫,先是張家村,接著是鄰縣,每天都有死人被抬出去埋。
張角背著藥簍跑來找南華,膝蓋一軟就跪下了:
“仙長,求您救救村裡人!”
南華跟著他下山時,村口的老槐樹都枯了半截,巷子裡飄著草藥熬糊的苦味,幾個穿皂衣的衙役正往車上拖病人,嘴裡罵罵咧咧:
“染了病的還占著房子,燒了才乾淨!”
張角紅著眼要衝上去,被南華拉住了。
他從布囊裡掏出個瓷瓶,倒出些淡黃色的藥粉:
“這是‘清瘟散’,拿井水調開,給病人灌下去。”
又教村民在院子裡燒艾草,用蒼術熏屋子,自己則提著藥箱挨家挨戶走,遇著病重的,便悄悄施一次引氣術。
半個月後,瘟疫總算壓下去了。
村民們湊了些粟米和布帛來謝他,南華沒收,隻取了張角遞來的半塊麥餅,咬了一口說:
“這餅子,比山裡的野果甜。”
可他沒想到,這場瘟疫竟成了他入世的開端。
張角把他的藥方抄了幾十份,帶著兩個弟弟張寶、張梁往周邊郡縣去,每到一處就治病救人,還把南華說的“眾生平等”“太平世道”編成歌謠,教給百姓。
不到三年,追隨他們的人竟有數十萬,都稱張角為“大賢良師”。
這天張角又來沂蒙山,身後跟著十幾個精壯漢子,都穿著黃色的頭巾。
他跪在南華麵前,聲音帶著激動:
“仙長,如今百姓都信我,咱們不如揭竿而起,推翻這昏庸朝廷,建個太平世界!”
南華看著他眼裡的火光,又瞧著漢子們腰間的鐵刀,忽然想起師父的話。
他歎了口氣,從書架上取下一卷泛黃的書:
“這是《太平清領書》全卷,裡麵有治國安民的法子,也有行軍布陣的謀略。隻是我要問你,若起兵,會有多少百姓死於戰亂?”
張角愣住了,好半天才說:
“為了太平,總得有人犧牲。”
南華把書卷遞給他:
“你要走的路,我不攔著。但記住,若忘了‘救民’的初心,遲早會遭天譴。”
那天張角走後,南華站在草廬前,望著山下的炊煙,忽然覺得胸口發悶——他知道,這亂世的火,終究還是被他親手點燃了。
中平元年正月,張角在冀州舉兵,號稱“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數十萬黃巾軍席卷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連克數座城池。
消息傳到洛陽時,靈帝正摟著美人在後宮喝酒,嚇得酒杯都摔在了地上,連夜召集群臣議事。
此時的南華,正坐在洛陽西市的一個茶攤前,看著街上慌慌張張的行人。
他換了身尋常百姓的衣服,背著個布囊,裡麵裝著些草藥和羅盤——自張角起兵後,他總覺得心不安,便下山往洛陽來,想看看這亂世究竟亂到了什麼地步。
“聽說了嗎?張角的黃巾軍都快打到洛陽了!”
鄰桌的兩個商人壓低了聲音,
“我聽人說,那張角會妖術,能呼風喚雨,士兵中了箭也不死!”
“可不是嘛!”
另一個商人喝了口茶,
“還有個南華老仙,是張角的師父,據說活了上百歲,能騰雲駕霧呢!朝廷現在正懸賞捉拿他,賞錢一萬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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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端著茶碗的手頓了頓,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他沒想到,自己竟成了朝廷欽犯。
正想著,街上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十幾個穿黑色鎧甲的士兵騎著馬衝過來,手裡舉著畫像,挨家挨戶盤問:
“見過這個人嗎?南華老仙,七十歲左右,穿青布道袍,會方術!”
茶攤老板嚇得趕緊擺手:
“沒見過,沒見過!”
南華悄悄把布囊往桌下塞了塞,剛想起身離開,卻被一個士兵攔住了:
“你是哪兒來的?拿身份證明來!”
就在這時,旁邊突然衝過來一個少年,手裡拿著個糖葫蘆,不小心撞在了士兵身上。
士兵火了,揚起馬鞭就要打,南華伸手一攔,指尖輕輕碰了下士兵的手腕——那士兵隻覺得手腕一麻,馬鞭“啪”地掉在地上。
“這位軍爺,”
南華笑著說,
“小孩子不懂事,何必跟他計較?”
士兵瞪著他,剛要發作,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喊殺聲,接著就見一群黃巾軍衝了過來,手裡拿著刀槍,見了官兵就砍。
街上的人嚇得四處逃竄,士兵們趕緊拔刀迎戰。
南華拉著少年躲進旁邊的巷子,剛喘了口氣,就聽見少年說:
“多謝老伯救命之恩。我叫曹操,是譙縣人,來洛陽尋我叔父的。”
南華心裡一動。
他曾在師父的《推背圖》殘卷裡見過“曹”字,說此人會“挾天子以令諸侯”,是亂世裡的梟雄。
他看著眼前的少年,眉眼間透著股機靈勁兒,隻是還帶著些稚氣,忍不住說:
“如今洛陽大亂,你還是早點回譙縣去吧。”
曹操搖搖頭:
“我叔父在洛陽當官,我得找到他。再說,亂世才好建功立業,我可不想一輩子待在譙縣。”
南華看著他眼裡的野心,忽然想起了張角。
當年張角也是這樣,一心想改變亂世,可走著走著,就忘了初心。
他從布囊裡掏出個玉佩,遞給曹操:
“這是塊避災玉,你帶在身上,或許能幫你躲過一劫。”
曹操接過玉佩,見上麵刻著個“華”字,剛想道謝,就聽見巷口傳來馬蹄聲。
南華說:
“官兵來了,我得走了。你記住,日後若掌權,多為百姓著想,彆讓這亂世再添更多冤魂。”
說完,他轉身就走,腳步輕快得像一陣風,轉眼就消失在巷子深處。
曹操拿著玉佩,看著他的背影,心裡忽然覺得這個老伯不一般。
南華離開西市後,往洛陽城南的白馬寺去。
他聽說寺裡有位竺法蘭大師,是從西域來的高僧,能預知未來。
他想問問大師,這亂世何時才能結束,張角的黃巾軍最終會是什麼下場。
白馬寺裡很安靜,香火繚繞,幾個僧人在院子裡掃地。
南華找到竺法蘭時,大師正在禪房裡打坐。
見他進來,大師睜開眼,雙手合十:
“施主可是南華仙長?”
南華愣了愣:
“大師認識我?”
“貧僧昨夜夢見一位青袍道長,從東方而來,帶著滿身的戾氣,”
竺法蘭說,
“施主雖心懷善念,卻因張角之事,沾了太多殺伐之氣,恐會折損陽壽。”
南華歎了口氣:
“我當初教張角醫術,是想讓他救民,沒想到他竟起兵造反,連累這麼多百姓受苦。我該如何是好?”
“天道自有定數,”
竺法蘭說,
“張角的黃巾軍雖聲勢浩大,卻缺乏謀略,且內部矛盾重重,遲早會敗。施主若想贖罪,可往冀州去,那裡有位姓劉的將軍,心懷仁善,日後會成為一方諸侯。你若能助他,或許能減少些戰亂之苦。”
南華點點頭。
他想起之前在沂蒙山時,曾救過一個姓劉的少年,說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後,叫劉備,當時還覺得他隻是個普通的皇族旁支,沒想到竟會是竺法蘭說的人。
離開白馬寺時,天色已經暗了。
南華剛走出寺門,就看見遠處的皇宮方向燃起了大火,映得半邊天都紅了。
他知道,洛陽的亂,才剛剛開始。
南華往冀州去的時候,黃巾軍和官兵正在廣宗城打得不可開交。
張角親自坐鎮廣宗,張寶、張梁在城外布下大陣,把官軍主帥皇甫嵩困在了城裡。
南華剛到廣宗城外,就被黃巾軍的士兵攔住了。
士兵見他穿著普通,背著個布囊,以為是奸細,就要把他拉去砍了。
正好張寶路過,見了他趕緊喝止:
“這是南華仙長,快放手!”
士兵們嚇得趕緊跪下,張寶上前恭敬地說:
“仙長,您怎麼來了?兄長正到處找您呢!”
南華跟著張寶進了軍營,隻見營地裡到處都是士兵,有的在磨刀,有的在包紮傷口,還有的在燒火做飯,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和煙火氣。
張角聽說他來了,親自出來迎接,拉著他的手說:
“仙長,您可算來了!如今皇甫嵩被困在廣宗,咱們再堅持幾日,就能拿下洛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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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看著他,見他臉上滿是疲憊,眼裡卻還是帶著之前的火光,忍不住問:
“如今軍中糧草還夠嗎?士兵們傷亡如何?”
張角的眼神暗了暗:
“糧草還能撐半個月,傷亡……倒是有些大。不過沒關係,隻要拿下廣宗,就能補充糧草和兵員。”
南華沒說話,跟著他進了中軍大帳。
帳裡掛著一張地圖,上麵用紅筆標著黃巾軍的進軍路線,旁邊還堆著些書信。
南華拿起一封書信,見上麵寫著“張曼成將軍戰死,南陽失守”,心裡一沉——他沒想到,黃巾軍的損失竟這麼大。
夜裡,南華睡不著,走出大帳,見營地裡還有士兵在操練。
他走到一個士兵身邊,見他隻有十五六歲,臉上還帶著稚氣,手裡拿著一把鏽跡斑斑的刀,動作很生疏。
“你為什麼要當兵?”
南華問。
士兵愣了愣,說:
“家裡鬨瘟疫,爹娘都死了,大賢良師說,跟著他能過上好日子,還能報仇。”
“報仇?”
南華問,
“報什麼仇?”
“報官府的仇!”
士兵咬著牙說,
“去年官府來收稅,我家交不起,他們就把我家的房子燒了,還打了我爹一頓,我爹就是那時候氣死的!”
南華看著他眼裡的仇恨,心裡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這些士兵大多都是窮苦百姓,被逼得走投無路,才跟著張角造反。
可造反真的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嗎?
他想起白天在營地裡看到的,有的士兵因為沒搶到糧食,就去搶老百姓的東西,還有的將領因為權力爭鬥,互相殘殺——這哪裡是太平世界,分明還是亂世。
第二天,南華去找張角,想勸他停手。
可剛到大帳門口,就聽見裡麵傳來爭吵聲。
“兄長,如今南陽失守,汝南的軍隊也被打敗了,咱們不能再硬撐了!”
是張梁的聲音,
“不如退回冀州,養精蓄銳,再圖後事。”
“不行!”
張角的聲音很激動,
“咱們已經起兵了,就沒有回頭路!再說,皇甫嵩被困在廣宗,隻要咱們再加把勁,就能把他打敗,到時候就能直取洛陽!”
“可軍中糧草已經不多了,士兵們也都疲憊不堪,再打下去,隻會白白送死!”
張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