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窗外,一場醞釀已久的秋雨終於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發出急促而沉悶的鼓點,仿佛要將這座老舊的居民樓徹底敲碎。屋內,隻有一盞昏黃的台燈在客廳角落裡亮著,勉強驅散一小片濃稠的黑暗,卻更襯得整個家空曠而寂寥。
南宮婉穿著洗得發白的棉質格子睡衣,蜷縮在客廳那張吱呀作響的舊布藝沙發裡。她剛把兒子小哲哄睡下。七歲的孩子,蜷在兒童房的小床上,懷裡緊緊摟著一個洗得褪色的布偶小熊——那是公孫亮去年跑長途路過一個服務區時,用幾張皺巴巴的零錢買的“驚喜”。此刻,屋裡隻有雨聲和她自己壓抑的呼吸聲。她手裡捏著一本翻開的記賬本,劣質紙張在昏黃燈光下泛著粗糙的黃。密密麻麻的數字,像無數隻螞蟻,啃噬著她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
“房貸‘育才裡’學區房):¥6,350.00本月15日)”
“車貸東風重卡):¥8,200.00本月20日)”
“小哲英語班趣學):¥1,680.00下月初)”
“小哲繪畫材料:¥300.00本周)”
“老家寄藥費爸風濕):¥1,200.00已拖半月)”
“水電燃氣預估):¥450.00”
“生活費米麵油肉菜):¥1,500.00精打細算)”
手指無意識地在“車貸”那個刺眼的數字上反複摩挲。八千二。公孫亮這趟跑的是去西北的長途,單程將近三千公裡。他說這趟貨主給價不錯,刨去油錢、過路費、路上吃喝,還有被各種理由克扣的風險……最後能落到手裡的,大概也就剛夠填上這筆車貸窟窿。健康的身體?是,公孫亮有。他用這鋼筋鐵骨般的身體,在風霜雨雪裡、在危險的高速路上、在擁擠肮臟的服務區,沒日沒夜地熬著,用那輛巨大的東風重卡的輪胎,一圈一圈地碾出這個家不被壓垮的微薄希望。這輛車的貸款,就是懸在他們頭頂最沉重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健康的身體是一切的保障……”南宮婉低聲念著,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這句格言,此刻在昏暗的燈光和冰冷的數字麵前,顯得如此單薄,甚至帶著一種殘忍的諷刺。保障?保障了車輪能轉,保障了貸款能還,保障了兒子能在這所勉強擠進去的“育才裡”老破小學區房裡有個睡覺的地方。可保障不了什麼呢?保障不了小哲發燒時她能睡個安穩覺,保障不了學校開家長會時她能分身有術,保障不了水管爆裂時她能獨自扛起扳手,保障不了這深夜裡啃噬人心的、無邊無際的孤獨。
她疲憊地合上記賬本,像合上一本寫滿苦難的書。剛想起身去倒杯水,頭頂的天花板突然傳來一陣異響。
“嘀嗒…嘀嗒…”
聲音不大,在寂靜的雨夜裡卻格外清晰刺耳。
南宮婉的心猛地一沉!她霍然抬頭,循聲望去。昏黃的燈光下,隻見客廳與陽台連接處的天花板角落,一小片深色的水漬正迅速洇開、擴大。一滴渾濁的水珠,正頑強地掙脫石膏板的束縛,拉長、墜落,“啪”地一聲,精準地砸在陽台門內側剛換不久的廉價複合地板上,濺開一小朵渾濁的水花。
糟糕!頂樓防水又不行了!
她暗罵一聲,來不及多想,立刻衝向陽台。老式居民樓的陽台沒有封閉,冰冷的雨絲裹挾著濕氣撲麵而來,瞬間打濕了她的睡衣前襟。她顧不上冷,踮起腳,伸長手臂去夠放在陽台雜物櫃頂上的一個紅色塑料盆——那是專門用來接漏雨的。
“嘩啦——!”
就在她的手剛觸碰到盆沿的瞬間,頭頂那片洇濕的天花板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雨水的重壓,伴隨著一聲令人牙酸的破裂聲,一大塊濕透的石膏板連同裡麵泡爛的保溫層猛地塌陷下來!渾濁的、帶著泥沙和黴味的臟水,如同開了閘的洪水,兜頭蓋臉地傾瀉而下!
“啊!”南宮婉驚呼一聲,下意識地後退,但冰涼的臟水還是瞬間澆透了她的頭發、臉頰和半邊身體!刺骨的寒意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更糟的是,塌下來的石膏碎塊和泥水,大半都砸進了她剛剛夠到的那個紅色塑料盆裡,濺起的汙濁泥點又弄臟了她另一邊的睡衣和地板。
她狼狽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刺鼻的黴味直衝鼻腔。看著地上迅速蔓延開的一灘渾濁,看著盆裡堆積的石膏碎塊和不斷湧入的臟水,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瞬間衝上頭頂!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為什麼總是她一個人?!
她咬著牙,強忍著刺骨的寒意和想哭的衝動,衝到廚房。冰冷的水流衝刷著手上和臉上的泥汙,卻衝不掉心頭的煩躁。她翻箱倒櫃,找出工具箱——一個鏽跡斑斑的舊鐵皮盒子,還是公孫亮幾年前留下的。打開,裡麵扳手、鉗子、螺絲刀倒是齊全,隻是都蒙著一層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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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吸一口氣,搬來一張不穩的凳子,顫巍巍地站上去。仰頭看著天花板上那個猙獰的破洞,渾濁的水還在不斷滴落。她拿起一把沉重的活動扳手,試圖擰緊陽台外牆上那個鏽死的、連接著老舊雨水管的法蘭盤——她憑經驗判斷,漏水的源頭很可能就在那裡。冰冷的雨水不斷打在她的手臂和臉上,單薄的睡衣早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凍得她牙齒都在打顫。扳手卡在鏽死的螺栓上,她用儘全身力氣,手臂的肌肉都繃緊了,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儘管身體是冰冷的),那鏽死的螺栓卻紋絲不動!沉重的扳手反而差點脫手砸下來!
“哐當!”扳手最終還是掉在地上,發出刺耳的響聲,在寂靜的雨夜裡格外驚心。
南宮婉站在搖晃的凳子上,仰望著那個不斷滴著汙水的破洞,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脖子流進衣領,凍得她渾身發抖。手裡的扳手沉重而冰冷,那頑固的鏽死螺栓嘲笑著她的徒勞。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為什麼總是她?為什麼總是她一個人麵對這無窮無儘的狼狽和重擔?公孫亮健康的身體,此刻遠在千裡之外的高速路上,除了能彙回那點血汗錢,對這漏雨的屋頂、對她此刻的孤立無援,又能有什麼實質的幫助?!
“嗚…媽媽…媽媽……”一陣微弱而痛苦的嗚咽聲,像細小的針,刺破了雨聲和南宮婉內心的絕望嘶吼,從兒童房裡傳來。
小哲!
南宮婉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從凳子上跳下來,也顧不上濕透冰冷的身體和地上的狼藉,踉蹌著衝向兒童房。
推開房門,隻見小哲蜷縮在小床上,小臉燒得通紅,像熟透的蘋果。他緊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身體不安地扭動著,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痛苦囈語:“媽媽…熱…難受…嗚嗚……”
南宮婉撲到床邊,冰涼的手背貼上兒子的額頭——滾燙!那溫度灼得她心尖一顫!她迅速拉開床頭櫃抽屜,拿出電子體溫計。“滴”的一聲,屏幕顯示:39.8c!
高燒!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南宮婉!她強迫自己冷靜,但聲音還是帶著無法控製的顫抖:“小哲?小哲不怕,媽媽在!媽媽在!”她手忙腳亂地找出退燒藥布洛芬混懸液),按照刻度倒進量杯。可小哲燒得迷迷糊糊,牙關緊閉,藥水喂進去就順著嘴角流出來。
“小哲乖,張嘴,把藥喝了就不難受了……”南宮婉的聲音帶著哭腔,小心翼翼地哄著,用勺子一點一點地撬開他的小嘴,好不容易才喂進去一點。藥效沒那麼快,小哲依舊燒得渾身滾燙,呼吸急促,小小的身體因為高熱而不停地打顫。
屋漏偏逢連夜雨!孩子高燒!外麵暴雨如注!家裡天花板還在漏水!而能開車、能扛事、能讓她依靠的男人,遠在千裡之外!
南宮婉看著兒子痛苦的小臉,聽著窗外肆虐的雨聲,感受著身上濕冷黏膩的睡衣,再想到客廳裡那灘不斷擴大的汙水……所有積壓的情緒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瞬間爆炸!她猛地站起身,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獸,衝向客廳,抓起丟在沙發上的手機,手指因為憤怒和恐懼而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
她找到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公孫亮的。撥過去!幾乎是秒接!信號不太好,帶著沙沙的電流聲,背景是沉悶而持續的卡車引擎轟鳴聲。
“喂?婉兒?這麼晚還沒睡?”公孫亮的聲音傳來,帶著長途駕駛特有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更多的是聽到妻子聲音時的關切,“是不是小哲……”
“公孫亮!”南宮婉不等他說完,所有的委屈、憤怒、恐懼、無助如同決堤的洪水,伴隨著尖銳的哭腔,對著話筒嘶吼出來,聲音在空曠而狼藉的客廳裡回蕩,蓋過了窗外的雨聲,“你兒子發高燒了!39度8!燒得直說胡話!藥都喂不進去!”
她語速極快,帶著泣音,控訴如同連珠炮:
“家裡天花板漏了!塌了一大塊!臟水澆了我一身!地上全是泥!”
“我站在凳子上修水管,扳手都砸地上了!那破螺絲鏽死了!我根本弄不動!”
“外麵下著暴雨!打雷閃電!我一個人抱著滾燙的孩子!看著家裡到處漏水!”
她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情緒而尖銳變形: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你健康的身體現在有什麼用?!除了能彙那點錢回來填窟窿!除了在電話裡說幾句不痛不癢的‘彆急’!還能有什麼用?!”
“孩子病得快燒糊塗的時候你在哪?!家裡天塌下來的時候你在哪?!我需要有人搭把手、需要有人告訴我該怎麼辦的時候你在哪?!”
“健康的身體是一切的保障?!保障了什麼?!保障了我一個人當爹又當媽?!保障了我活得像一個沒男人的寡婦嗎?!”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隻有卡車沉悶的引擎聲和電流的沙沙聲,證明著線路那端的人還在。這沉默,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南宮婉失控的怒火,隻剩下更深的冰冷和……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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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公孫亮嘶啞的聲音才艱難地透過電流傳來,帶著濃重的疲憊、深深的自責和一種麵對現實的無力感:
“婉兒…婉兒…你彆急…彆急…我…我…”他似乎在努力組織語言,聲音哽了一下,“孩子…孩子現在怎麼樣?燒退點沒?你先用溫水給他擦擦身子…物理降溫…”
“家裡漏水…你…你先彆管了!彆修!危險!等雨停了…我…我回去想辦法…”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安撫,“我…我這趟跑完…錢…錢應該能多結一點…我馬上想辦法轉給你!你先…先顧孩子!彆怕花錢!帶小哲去醫院!一定要去醫院!彆在家硬扛!”
他的話語斷斷續續,充滿了焦慮和力不從心:“我…我離得遠…我…婉兒…我對不起…讓你受累了…等我…等我回去…”
“等你回來?”南宮婉聽著電話裡那熟悉的、帶著愧疚卻空洞無力的安慰,聽著窗外依舊滂沱的雨聲,感受著懷裡孩子滾燙的溫度,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悲涼和荒謬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情緒。她所有的控訴和嘶吼,在現實的距離和這無力的承諾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她沒有再嘶吼,隻是異常平靜地、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疏離,對著話筒說:
“知道了。掛了。開車小心點。”
不等那邊回應,她直接掐斷了電話。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窗外嘩啦啦的雨聲,和小哲因高燒而發出的、痛苦的、微弱的呻吟聲。
南宮婉握著那部發燙的手機,如同握著一塊毫無用處的廢鐵。她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冰冷潮濕的地板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牆壁。身上的濕衣服緊貼著皮膚,寒意刺骨。她看著客廳天花板上那個還在滴水的破洞,看著地上那灘不斷蔓延的渾濁汙水,再低頭看看懷裡燒得小臉通紅、痛苦囈語的兒子……公孫亮最後那句“彆怕花錢”在耳邊空洞地回響。
錢?錢在哪裡?記賬本上那刺眼的赤字和即將到期的貸款,如同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她。去醫院?掛號費、檢查費、藥費……哪一樣不是錢?公孫亮說“馬上轉”,可他那點辛苦錢,填車貸房貸都捉襟見肘,又能“馬上”轉多少過來應急?
“健康的身體是一切的保障……”她再次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歎息,在空寂冰冷的房間裡飄散,帶著無儘的諷刺和悲涼。保障了生存的底線,卻保障不了這深夜裡一個母親麵對病兒時最需要的依靠和分擔,保障不了這個家在風雨飄搖中最需要的頂梁柱的支撐。這遙遠的、健康的身體,如同一座沉默而模糊的燈塔,隻能遠遠地投射一點微弱的光,卻無法照亮她腳下泥濘而危機四伏的路。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不能倒下!至少現在不能!她掙紮著站起身,用儘全身力氣,將燒得迷迷糊糊的小哲緊緊抱在懷裡。孩子滾燙的額頭貼著她冰涼的臉頰,那溫度灼得她心都在顫抖。她扯過沙發上一條還算乾燥的薄毯,裹住小哲,然後衝到玄關,胡亂地抓起一把舊雨傘。
“小哲乖,媽媽帶你去醫院,我們馬上就不難受了……”她一邊柔聲安撫著懷裡滾燙的小身體,一邊用肩膀頂開沉重的單元門。
“呼——!”
一股夾雜著冰冷雨水的狂風瞬間灌了進來,吹得她幾乎站立不穩!單薄的雨傘在狂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瞬間被掀翻!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她的臉上、身上!她下意識地將懷裡的孩子摟得更緊,用自己的身體儘量為他遮擋風雨。
深夜的街道空無一人,隻有昏黃的路燈在瓢潑大雨中暈開一圈圈模糊的光暈。積水在坑窪的路麵上彙成渾濁的小溪。南宮婉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冰冷的雨水中,單薄的拖鞋早已濕透,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刺骨的泥水裡。雨水順著她的頭發、臉頰不斷流下,模糊了視線。懷裡的孩子因為寒冷和不適,發出更響亮的哭鬨聲。
“出租車!出租車!”她嘶啞地喊著,聲音在風雨中顯得微弱而絕望。偶爾有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疾馳而過,車輪碾過積水,濺起一人多高的渾濁水花,劈頭蓋臉地澆了她一身,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纏繞上來。她隻能咬緊牙關,將懷裡的孩子抱得更緊,用自己瘦弱的身體為他築起最後一道屏障,一步一步,艱難地朝著記憶中最近的社區醫院方向挪去。雨水冰冷,懷裡的孩子滾燙,她的心,在冰火兩重天中煎熬,一點點沉向絕望的深淵。這“寡婦”般的日子,何時是個儘頭?
清晨,社區醫院,輸液室。
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孩子的哭鬨聲和家長的哄勸聲,充斥著狹小的空間。光線慘白。南宮婉坐在冰涼的塑料椅子上,懷裡的小哲經過一夜的折騰和輸液,高燒終於退下去一些,此刻正沉沉地睡著,小臉依舊帶著病態的潮紅,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珠。他的小手背上貼著膠布,細小的留置針連接著掛在架子上的輸液瓶,藥液一滴一滴,緩慢地流入他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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