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婉的臉色比小哲好不了多少。蒼白,憔悴,眼下是濃重的青黑色。頭發因為昨晚的淋雨和奔波,依舊有些濕漉漉地貼在額角,身上穿著從醫院自助售賣機裡買的最便宜的、寬大不合身的病號服——她自己的睡衣早已濕透,沾滿了泥汙和雨水,被她胡亂塞進了塑料袋裡。一夜未眠,加上心力交瘁,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搖搖欲墜,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護士走過來,麵無表情地遞給她幾張單據:“孩子是病毒性感冒引發的高熱驚厥前兆,幸虧送來得及時。現在燒退了,炎症還沒消,需要再輸兩天液觀察。這是藥費和處置費的單子,去一樓繳費窗口交一下。另外,退燒藥和消炎藥去藥房取。”
南宮婉麻木地接過那幾張輕飄飄卻又重若千斤的紙。視線掃過那些冰冷的數字:
急診診查費:¥35.00
血常規:¥28.00
c反應蛋白:¥60.00
輸液費含留置針、藥):¥185.00今日)
頭孢克肟顆粒進口):¥78.00盒
小兒布洛芬混懸液:¥32.00瓶
……
合計:¥418.00今日)
四百一十八。僅僅是今天一早的開銷!後麵還有兩天的輸液和藥費!南宮婉隻覺得一陣眩暈。她下意識地摸向口袋——空空如也。手機!昨晚出門太急,手機好像…掉在客廳那灘汙水裡了?還是慌亂中塞在哪個口袋忘了?她心慌意亂地在寬大的病號服口袋裡摸索,沒有!真的不見了!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沒有手機,意味著沒有支付軟件,沒有銀行卡綁定!她身上隻有昨晚出門時隨手抓的幾十塊零錢!連今天的藥費都不夠!更彆提後麵兩天的!
冷汗瞬間浸濕了她的後背。她抱著熟睡的孩子,像個無助的孩子般,茫然四顧。周圍是同樣疲憊焦慮的家長,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窘迫。護士已經轉身去忙彆的病人了。
怎麼辦?怎麼辦?!
她急得快要哭出來。就在這時,褲兜裡傳來一陣極其微弱的震動感!她猛地掏出來——是那張她幾乎遺忘的、硬硬的卡片!一張備用的、綁定了公孫亮那張專門用於彙生活費的儲蓄卡的銀行卡!這張卡額度很低,平時很少用,被她隨手塞在舊錢包的夾層裡,昨晚換病號服時,鬼使神差地連同那點零錢一起掏出來塞進了褲兜!
絕處逢生!
南宮婉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抱著孩子衝到一樓繳費窗口。顫抖著將卡遞進去,輸入密碼——那是小哲的生日。
“滴…交易成功。”
機械的女聲響起。南宮婉緊繃的神經才稍稍鬆弛,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她拿著繳費單和取藥單,如同握著救命稻草。當她把那些價格不菲的藥緊緊攥在手裡時,才感覺後背已經被冷汗徹底浸透。
手機丟了…意味著暫時和外界斷了聯係。也意味著,她無法及時看到公孫亮承諾的“馬上轉”的錢是否到賬,更無法聯係他。一股更深的、被世界拋棄的孤獨感,沉沉地壓了下來。
下午,“育才裡”小學,一年級三班教室。
窗外依舊陰沉,雨暫時停了,但天空灰蒙蒙的,壓得人喘不過氣。教室裡卻氣氛熱烈。今天是學期中的“家長開放日”兼小型家長會。
南宮婉坐在教室最後一排靠角落的位置。她身上穿著早上從醫院出來後,在街邊小店臨時買的最便宜的灰色運動外套和牛仔褲,頭發簡單地紮了個馬尾,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和病容小哲的高燒讓她也幾乎一夜沒睡,自己也有些著涼)。她努力挺直脊背,試圖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點,但眼底的憔悴和身上廉價衣服與周圍環境的格格不入,讓她顯得異常局促。
教室裡坐滿了家長。前排幾位衣著光鮮的媽媽正低聲談笑,手腕上的名表、指間的鑽戒在燈光下折射著刺眼的光芒。她們談論著假期帶孩子去馬爾代夫潛水、去瑞士滑雪,談論著新購入的學區房和給孩子報的天價國際夏令營。一個穿著阿瑪尼休閒西裝、頭發梳得油亮的爸爸,正唾沫橫飛地跟旁邊的家長吹噓自己剛換的遊艇:“…主要是為了孩子,周末帶他出海,開闊眼界嘛!男人嘛,就得從小培養格局…”
南宮婉默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廉價運動外套的下擺。她麵前攤開的筆記本上,隻記了零星幾個關於孩子作業要求的字。小哲班主任李老師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來,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
“…這次期中測試,整體水平有所提升,但部分同學在專注力和課堂紀律方麵,還有待加強。尤其是…公孫小哲同學。”李老師的目光精準地投向角落裡的南宮婉。
南宮婉的心猛地一緊,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
“小哲這孩子,本質很聰明,但最近…”李老師推了推眼鏡,語氣帶著一絲委婉的批評,“上課注意力很不集中,經常走神,小動作也多了。作業完成得也比較馬虎,字跡潦草,錯誤率上升。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和同學相處時,顯得比以前急躁,容易發脾氣,甚至有過兩次推搡同學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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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南宮婉的心上。她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仿佛全班家長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充滿了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或輕視。
“我們理解每個家庭的情況不同,”李老師話鋒一轉,目光掃過全場,最後又落回南宮婉身上,語氣帶著一種職業化的關切,卻更像一種隱晦的施壓,“但家庭教育,尤其是父親角色的陪伴和引導,對於這個年齡段男孩的性格塑造和行為規範,是至關重要的。希望家長,特彆是父親方麵,能多抽出時間,關注孩子的心理狀態和學習習慣,家校配合,才能讓孩子更好地成長。”
“父親角色…陪伴和引導…”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南宮婉的心上!她下意識地低下頭,避開了老師的目光,也避開了周圍那些或探究或了然的眼神。她能說什麼?說孩子的父親身體健康,但遠在千裡之外開大車?說他除了彙錢回來,對孩子的教育和陪伴幾乎為零?說她自己一個人,又要工作雖然隻是零工),又要照顧生病的孩子,又要應付漏水的老房子,早已心力交瘁,實在分身乏術?
巨大的委屈和無力感像潮水般湧來,堵得她喉嚨發緊,眼眶發熱。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眼淚當場掉下來。她隻能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在筆記本上無意識地、用力地劃著橫線,仿佛要將那些刺耳的評價和周圍無形的壓力都劃掉。
家長會終於在一片看似和諧的氛圍中結束。家長們三三兩兩離開,互相寒暄著。南宮婉隻想儘快逃離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她低著頭,匆匆收拾東西。
“小哲媽媽?請等一下。”李老師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南宮婉身體一僵,深吸一口氣,慢慢轉過身,臉上努力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李老師。”
李老師走了過來,手裡拿著一個文件夾,臉上帶著職業化的微笑,但眼神裡多了一絲探究:“小哲媽媽,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家裡有什麼事?孩子生病了?”
“沒…沒什麼大事,謝謝老師關心。小哲昨晚有點發燒,已經去醫院看過了。”南宮婉低聲回答,手指緊張地捏著那個廉價的帆布包帶子。
“哦,那就好。”李老師點點頭,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責備,“不過,孩子生病,做家長的更要細心引導。小哲最近的狀態,確實讓我們很擔心。你看,今天家長會…”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周圍已經空了大半的座位,特彆是前排那幾個位置,“其他孩子的爸爸,隻要能抽出時間的,基本都來了。孩子成長的關鍵期,父親的參與真的很重要。我們學校也很重視家校共育,特彆是父親這一塊。希望下次活動,能看到小哲爸爸的身影。”
“我…我知道了,李老師。我會…會跟他爸爸說的。”南宮婉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臉頰燒得滾燙。她能感覺到周圍還沒走完的幾個家長投來的目光,那目光像針一樣,刺得她無地自容。
“嗯,那就好。”李老師似乎滿意了,將一份打印好的《關於進一步加強家校合作及父親參與孩子成長倡議書》塞到南宮婉手裡,“這個你帶回去看看,也給孩子爸爸看看。孩子的成長,需要父母雙方共同的努力。光靠媽媽一個人,太辛苦了,效果也容易打折扣。”
“光靠媽媽一個人…效果打折扣…”南宮婉機械地接過那份輕飄飄卻又重若千斤的倡議書,指尖冰涼。她甚至忘了說再見,隻是麻木地點點頭,逃也似的衝出了教室門,將那滿室的喧囂和老師隱含的責備甩在身後。
走廊裡空蕩蕩的,冰冷的穿堂風吹過,讓她打了個寒顫。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喘著氣,仿佛剛從溺水的邊緣掙紮出來。那份倡議書在她手中被攥得變了形。父親參與?共同成長?多麼美好又多麼遙遠的詞彙!對她們這個家來說,是奢望!是諷刺!是壓在她這個“單親媽媽”身上的又一道無形的枷鎖!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校門。天空依舊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她站在路邊,看著車來車往,一時間竟不知該往哪裡去。回家?麵對那個還在漏水的破屋和一堆待付的賬單?去醫院?小哲還需要輸液…可錢呢?公孫亮說轉的錢,到底轉了多少?手機丟了,她什麼都不知道!
茫然無措間,她看到街對麵有一家小小的、掛著“中國郵政儲蓄”招牌的銀行網點。對!銀行卡!她可以去at機上查餘額!看看公孫亮到底轉了多少錢回來應急!
機隔間裡,她顫抖著插入那張備用卡,輸入密碼。屏幕上藍光閃爍,幾秒鐘後,顯示:
“賬戶餘額:¥5,836.71”
五千八百多?
南宮婉愣住了。她記得很清楚,上次用這張卡取錢是一個多月前,取了五百塊生活費後,餘額應該隻剩下一千出頭一點。公孫亮昨晚說“馬上轉”,意思是…他轉了四千多塊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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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湧上心頭。是感激嗎?是。這四千多,對於此刻山窮水儘的她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有了這筆錢,至少小哲後續的醫藥費暫時不用愁了,也能應付幾天家裡的開銷。
可同時,一股更深的、冰涼的悲哀,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
四千多塊。
這就是公孫亮這趟數千公裡長途奔波,日夜兼程,冒著風險,用他那“健康的身體”所能換回的、對這個家“最及時”的保障。
這四千多塊,要填上車貸的八千二,要填上房貸的六千三,要付小哲的興趣班,要付老家的藥費,要維持柴米油鹽……
杯水車薪!
而他付出的,是健康身體的巨大消耗,是長期分離的孤獨,是路上無法預知的風險!換回的,僅僅是這維持家庭不瞬間崩塌的、微薄的、如同施舍般的“保障”!機按鍵上,久久沒有動作。屏幕上那五千多的餘額數字,此刻看起來是如此的諷刺和悲涼。這點錢,甚至不夠前排那個吹噓遊艇的爸爸加一次遊艇的油!不夠那個談論瑞士滑雪的媽媽買一件禦寒的羽絨服!卻要支撐起她和小哲全部的生活、健康、教育和未來!
她慢慢地、慢慢地抽出那張卡。卡片的邊緣硌著她的掌心。她走出at隔間。外麵,不知何時又飄起了冰冷的雨絲,細細密密,沾衣欲濕。她沒有傘,任憑冰冷的雨點落在她的頭發上、臉上、脖頸裡。
她沿著濕漉漉的人行道,漫無目的地走著。腦海裡反複回響著:
李老師的話:“父親角色的陪伴…共同成長…”
公孫亮電話裡的聲音:“婉兒…我對不起…讓你受累了…”機屏幕上的數字:“¥5,836.71”
還有那句像魔咒般纏繞著她的格言:“健康的身體是一切的保障…”
保障?
保障了這五千八百塊的血汗錢。
保障了她像個真正的“寡婦”一樣,獨自在風雨中跋涉,獨自抱著病兒求醫,獨自麵對老師的質詢和生活的千瘡百孔。
保障了那個擁有健康身體的男人,如同一個遙遠而模糊的符號,活在她的債務清單裡,活在她的手機彙款通知裡,活在她和孩子需要時永遠無法觸及的遠方。
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她抬起頭,望著灰蒙蒙的、壓抑得讓人窒息的城市天空,一個冰冷徹骨的聲音,在她心底最深處,清晰地響起:
“南宮婉,你這‘有男人的寡婦’,當得可真夠名副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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