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小濤像顆小炮彈一樣從房間裡衝出來,驚喜地撲向公孫亮,卻在離他還有一步遠的地方猛地刹住車,仰著小臉,大眼睛裡滿是擔憂和小心翼翼,“爸爸,你的腿還疼嗎?媽媽說你受傷了,不能抱我……”
孩子懂事得讓人心酸。公孫亮心頭一熱,想蹲下身摸摸兒子的頭,卻被笨重的支具和腋拐限製著,隻能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爸爸好多了,不疼。濤濤真乖。”
南宮婉係著圍裙從廚房出來,手裡還拿著鍋鏟。看到公孫亮,她臉上立刻綻開一個溫暖的笑容:“回來了!路上累了吧?快坐下歇歇!飯馬上就好!”她快步走過來,很自然地想要接過公孫亮腋下的拐杖。
“不用,我自己能行。”公孫亮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手,聲音有些生硬。他不想像個真正的廢人一樣,連走路都需要人伺候。他倔強地、一步一頓地挪到沙發邊,笨拙地扶著沙發扶手,慢慢坐了下去,整個過程笨拙而艱難,額頭上又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南宮婉的手頓在半空,臉上的笑容微微凝滯了一下,隨即恢複自然,轉身去倒水:“喝點熱水。”
家,還是那個家。家具陳設都沒變,但空氣中似乎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茶幾上堆著幾本社區宣傳冊和“暖心港灣”的值班排班表。牆上貼著小濤新得的“進步之星”小獎狀。廚房裡飄出的飯菜香氣裡,似乎少了點他熟悉的味道,多了點說不出的新意。
晚飯時,氣氛有些微妙的凝滯。公孫亮笨拙地用左手拿著勺子,動作彆扭而緩慢。南宮婉細心地幫他夾菜,小濤嘰嘰喳喳地講著學校裡的趣事,講著在“暖心港灣”和小夥伴玩的新遊戲,講著張老師教的新知識。
“媽媽可厲害了!她是‘站長’!大家都聽她的!”小濤的語氣裡充滿了崇拜。
南宮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什麼站長,就是大家信任,幫忙組織組織。”
“今天下午‘巧手坊’那邊,李奶奶她們做的絲網花真好看,準備下周義賣呢。”南宮婉自然地聊起互助站的事,“王大媽還說,想讓你爸也過去樂齡角下下棋呢。”
父親連忙擺手:“我哪會下什麼棋,彆添亂了。”
公孫亮默默地聽著,用勺子艱難地扒拉著碗裡的飯粒。他像一個誤入彆人領地的旁觀者,聽著妻子和兒子談論著他完全陌生的生活,一種強烈的疏離感和被排斥感油然而生。這個家,在他缺席的日子裡,已經形成了新的節奏和重心,而他,像個突兀插入的多餘零件,格格不入。
“我……”他放下勺子,猶豫著開口,聲音有些乾澀,“我明天……去物流公司那邊看看?之前聯係過,好像……有倉庫管理的崗位在招人。”這是他躺在病床上反複思量後的決定。長途車是開不了了,總得找條新的活路。
南宮婉夾菜的動作頓住了。她抬起頭,看著公孫亮,眼神有些複雜,沉默了幾秒才說:“亮子,不急這一兩天。你剛出院,身體還沒恢複好。倉庫管理也得搬搬抬抬,你腿腳現在不方便,彆逞強。家裡……暫時還過得去。”她的語氣很溫和,是關心,但聽在公孫亮耳中,卻像是一盆冷水,澆滅了他剛剛鼓起的一絲重新證明自己的勇氣。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更沉默地低下頭,機械地往嘴裡塞著已經嘗不出滋味的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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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天氣難得放晴。冬日的暖陽透過窗戶,灑在客廳的地板上,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公孫亮坐在沙發上,腿上蓋著薄毯,百無聊賴地換著電視頻道。右腿依舊沉重麻木,康複訓練後的肌肉酸痛陣陣襲來。無所事事的空虛感和身為累贅的自卑感,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越收越緊。
“亮子,我去趟‘暖心港灣’,今天輪到我值班。小濤下午有繪畫班,我順路送他過去,大概五點左右回來。”南宮婉一邊快速地穿外套,一邊交代著。她今天穿了件米色的高領毛衣,外麵套著件深藍色的棉馬甲,顯得乾淨利落。頭發紮成簡單的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整個人透著一種乾練和忙碌的氣息。
“哦……好。”公孫亮悶悶地應了一聲。
南宮婉帶著小濤風風火火地出門了。家裡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電視機裡無聊的廣告聲。這安靜像巨大的繭,將公孫亮包裹其中,讓他幾乎窒息。他煩躁地關掉電視,拄著拐杖,艱難地挪到窗邊,看著樓下南宮婉牽著小濤的手,腳步輕快地彙入小區的人流,消失在小路的儘頭。那種被拋下的感覺,愈發強烈。
他像個困獸一樣在客廳裡緩慢地挪動著,腋拐敲擊地麵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刺耳。目光掃過家裡熟悉的一切,最終落在那張“暖心港灣”的值班排班表上。南宮婉的名字後麵,清晰地寫著今天的值班時間和職責。
一個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去看看。
那個被妻子反複提起、充滿了她生活重心的“互助站”,到底是什麼樣子?那個讓她眼神發亮、疲憊卻充滿乾勁的地方……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壓不下去。他笨拙地穿上厚外套,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出了家門。從家到社區活動中心不過幾百米的距離,對他而言卻像一場漫長的跋涉。每一步都牽扯著傷處,呼吸在寒冷的空氣裡凝成白霧。路人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像針一樣紮在他身上,讓他隻想快點逃離。
好不容易挪到活動中心門口,裡麵傳出的熱鬨聲音讓他停住了腳步。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厚重的玻璃門。
一股混合著咖啡角落裡有個小吧台?)、舊書頁、彩紙、顏料和許多人氣味的溫暖氣息撲麵而來,驅散了門外的寒意。眼前的景象讓公孫亮瞬間怔住,拄著拐杖僵立在門口。
活動室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也熱鬨得多。午後的陽光透過巨大的窗戶,灑滿了整個空間,暖洋洋的。裡麵被巧妙地劃分成了幾個區域:
樂齡角:靠窗的幾張舊沙發上,坐著幾位老人,有的在下象棋,殺得難解難分;有的戴著老花鏡,湊在一起看報紙;還有兩位老奶奶手裡拿著彩色的絲網和鐵絲,正跟著一位大媽是王大媽!公孫亮認出是鄰居)學習做絲網花,臉上帶著專注的笑容。
四點半課堂:中間區域,七八個年齡不一的孩子正圍坐在鋪著彩色桌布的大桌子旁。一個戴著眼鏡、氣質溫和的女老師張老師?)正耐心地輔導幾個孩子寫作業。另外幾個稍小的孩子則在旁邊的玩具角,安靜地玩著積木和拚圖。小濤也在其中,正埋頭畫著什麼,小臉認真。
巧手坊:靠裡的位置,一張更大的桌子旁圍著幾個人。劉阿姨正在教兩個年輕媽媽和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用彩紙折千紙鶴,桌上還擺著一些已經做好的、色彩斑斕的手工作品。
值班角:靠近門口的地方,擺著一張桌子。此刻,南宮婉正坐在那裡。她麵前攤著幾本冊子和登記表,一個頭發花白的大爺李大爺)正跟她說著什麼,南宮婉一邊點頭,一邊快速地在登記表上記錄著。她時而抬頭,目光掃過整個活動室,眼神明亮,神情專注而從容,帶著一種公孫亮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掌控全局的沉穩氣度。
整個空間充滿了聲音:棋子落盤的脆響,老人低聲的交談和笑聲,張老師溫和的講解聲,孩子們偶爾的提問或嬉鬨聲,劉阿姨折紙步驟的講解聲……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非但不顯嘈雜,反而構成了一曲生機勃勃、充滿煙火氣的溫暖樂章。
公孫亮像個突兀的闖入者,拄著拐杖,僵硬地站在門口,與這忙碌溫馨的畫麵格格不入。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地看到妻子在這個“互助站”裡的角色——她不是簡單的參與者,她是核心,是組織者,是那個讓這一切井然有序運轉起來的“站長”。她不再是那個守著電話等他彙款、等他歸家的無助妻子,她在這裡找到了新的價值,新的支撐,一個沒有他參與也能生機勃勃的世界。
就在這時,一個在玩具角玩的小男孩不小心碰倒了搭好的積木塔,嘩啦一聲,積木散落一地。小男孩愣了一下,撇撇嘴,眼看就要哭出來。
“小寶不哭!”南宮婉的聲音立刻響起,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安撫力量。她放下筆,快步從值班桌後走過來,動作麻利,絲毫沒有注意到門口的公孫亮。她蹲下身,溫和地摸摸小男孩的頭,“積木倒了沒關係,我們重新搭一個更酷的城堡好不好?你看,這塊大的可以做地基……”她一邊說著,一邊利索地動手撿起積木,三兩下就重新搭起了一個更穩固的底座,還巧妙地用一塊拱形積木做了個“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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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破涕為笑,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南宮婉又對旁邊另一個稍大的女孩說:“妞妞,你幫小寶一起搭,好嗎?你搭得可好了!”女孩高興地點頭,兩個孩子立刻投入了新的搭建遊戲。
南宮婉站起身,對旁邊的張老師點頭示意了一下,目光掃過活動室,確保一切如常,這才轉身準備回值班桌。就在轉身的瞬間,她的視線終於捕捉到了僵立在門口、臉色蒼白的公孫亮。
“亮子?”南宮婉明顯吃了一驚,快步走過來,“你怎麼來了?腿能行嗎?快進來坐!”她伸手想去扶他。
“不用!”公孫亮再次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手,聲音有些發緊,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狼狽和抗拒。他看著南宮婉近在咫尺的臉,看著她眼神裡那尚未褪去的、屬於“站長”的從容和關切,再對比自己這副狼狽不堪、需要人攙扶的廢人模樣,強烈的自尊心和落差感讓他隻想逃離。“我……我就是在家悶得慌,隨便走走……這就回去。”他幾乎是慌亂地轉身,用腋拐支撐著,有些踉蹌地、近乎狼狽地想要離開這個讓他自慚形穢的地方。
“亮子!”南宮婉追了一步,看著他笨拙而急促的背影,眉頭微蹙,眼神裡掠過一絲複雜難明的情緒。她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強留,隻是對著他的背影提高聲音叮囑道:“那你慢點!路上小心點!我這邊忙完就回去!”
公孫亮沒有回頭,隻是更加用力地拄著拐杖,幾乎是逃也似的挪出了活動中心的大門。門外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他,卻無法冷卻他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身後那扇門內傳出的溫暖喧囂,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他隔絕在外。
他拄著拐,拖著傷腿,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冬日的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顯得格外孤獨而落寞。腦海裡反複回放著南宮婉在“暖心港灣”裡那遊刃有餘、充滿力量的身影,回放著她蹲下身安撫孩子時那溫柔而堅定的側臉。一個清晰而冰冷的聲音在他心底反複回蕩:
這個家,在她用瘦弱肩膀扛起風暴、在他這個“頂梁柱”轟然倒塌又艱難修複的漫長日子裡,早已悄然改變了模樣。她習慣了沒有他也能咬牙支撐,習慣了獨自麵對風雨,習慣了在那個充滿溫情的“港灣”裡找到自己的價值和力量。而他,這個曾經以為自己是家庭唯一支柱的男人,如今拖著殘破的身軀歸來,卻發現,那個他拚命想要回歸的位置,似乎……已經不再為他虛位以待。
他曾經是翱翔天際、為巢穴帶回食物的飛鳥,如今羽翼折斷,滿身傷痕地歸巢,卻發現巢穴依然溫暖堅固,隻是……築巢的伴侶,已在他缺席的歲月裡,長成了能獨自遮風擋雨的參天大樹。倦鳥思巢,可巢,是否還需要這隻折翼的倦鳥?巨大的迷茫和前所未有的身份焦慮,像冰冷的藤蔓,緊緊纏繞住他的心臟,比腿上的石膏更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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