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無邊無際的黑暗。
然後是尖銳的、撕裂般的劇痛,從右腿和左臂洶湧襲來,瞬間吞噬了所有意識。耳邊殘留著輪胎與地麵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尖叫,金屬扭曲變形的巨大轟鳴,以及一種令人窒息的、玻璃碎裂的暴雨聲……
公孫亮猛地睜開眼!
刺目的白光瞬間刺入瞳孔,帶來一陣眩暈。濃烈得化不開的消毒水氣味霸道地鑽進鼻腔,刺激著脆弱的喉管。他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尖銳的疼痛,喉嚨乾澀得像被砂紙磨過。
“呃……”一聲痛苦的呻吟不受控製地從他乾裂的唇間溢出。
“亮子!亮子你醒了?!老天爺!你可算醒了!”一個帶著濃重哭腔、沙啞到變調的聲音在耳邊炸響,緊接著,一張布滿血絲、憔悴不堪的臉龐擠進了他模糊的視線。是父親。那張平日裡總是沉默堅毅的臉上,此刻爬滿了深刻的皺紋,眼袋浮腫,頭發淩亂花白,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粗糙的大手顫抖著,想碰他又不敢碰,隻能緊緊攥著病床冰涼的鐵欄杆。
“爸……”公孫亮艱難地發出一個音節,聲音嘶啞微弱。他試圖轉動僵硬的脖子,全身卻像被無數根鋼釘牢牢釘在床上,劇烈的疼痛讓他眼前發黑,冷汗瞬間浸透了額發。
“彆動!千萬彆動!”父親的聲音帶著驚惶,連忙按住他完好的左肩,“腿……腿剛做完手術,打著鋼板呢!胳膊也折了……萬幸!萬幸撿回條命啊!菩薩保佑……”老人說著,渾濁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沿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下來,滴在雪白的被單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手術?鋼板?斷臂?
這幾個詞像重錘,狠狠砸在公孫亮混沌的意識裡。昏迷前的恐怖畫麵碎片般湧入腦海:瓢潑大雨,濕滑扭曲的高速公路,對麵車道失控打滑、如同巨獸般碾壓過來的大貨車刺眼的遠光燈……他猛打方向盤,輪胎發出瀕死的尖嘯……然後是劇烈的撞擊,天旋地轉,世界陷入一片破碎的黑暗和劇痛。
“車……車怎麼樣了?”這是他恢複意識後,最本能、也最沉重的問題。那輛貸款買下、承載著一家人生計的重型卡車,是他的命根子。
父親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灰敗,嘴唇哆嗦著,半晌才沉重地吐出幾個字:“廢……廢了……撞得不成樣子……保險公司的人來看過,說……說基本報廢了……”老人彆過臉,不忍看兒子瞬間慘白的臉色。
廢了……
這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燙在公孫亮的心上。巨大的貸款壓力、賴以生存的工具化為烏有、高昂的醫療費、還有家裡等著他養活的妻兒老小……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比身體的疼痛更甚百倍。他猛地閉上眼,牙關緊咬,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堅硬的石頭,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硬生生將湧到喉頭的腥甜和崩潰的嘶吼咽了回去。隻有緊握成拳的左手,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青筋暴起,微微顫抖著。
接下來的日子,是在醫院消毒水氣味和持續不斷疼痛中緩慢流淌的煎熬。公孫亮像個被拆解後又勉強拚湊起來的木偶,僵硬地躺在病床上。右腿被厚重的石膏和支架牢牢固定,高高吊起,左臂也打著石膏,用繃帶固定在胸前。每一次輕微的挪動,都伴隨著鑽心的痛楚和一身冷汗。
護工老張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漢子,手腳還算麻利,但僅限於喂飯、擦身、協助大小便這些基本的護理。更多的時候,公孫亮隻能直挺挺地躺著,盯著天花板慘白的日光燈管,聽著隔壁床病人痛苦的呻吟或家屬壓抑的哭泣,感受著時間如同鏽鈍的刀子,一點一點淩遲著他的意誌和身體。
手機成了他與外界唯一的脆弱聯係。屏幕亮起,是南宮婉發來的視頻請求。他掙紮著用唯一能動的左手,笨拙地點開。
屏幕上立刻出現了南宮婉的臉。背景是家裡熟悉的、有些雜亂的客廳一角。她的臉色比上次視頻時更憔悴了,眼底的烏青濃得化不開,頭發隨意地挽著,幾縷碎發疲憊地垂在額前。但她的眼神卻異常清亮,帶著一種公孫亮從未見過的、忙碌而專注的光芒。
“亮子!今天感覺怎麼樣?腿還疼得厲害嗎?醫生怎麼說?”南宮婉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急切而關切。
“還……還好。”公孫亮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醫生……說手術很成功,就是得慢慢養著……你怎麼樣?家裡……還好嗎?”他貪婪地看著屏幕裡妻子的臉,試圖從她疲憊的眉宇間尋找一絲熟悉的依賴和軟弱。
“我好著呢!彆擔心!”南宮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的輕鬆,“家裡也沒事!小濤可懂事了,自己寫作業,還幫我擇菜!社區那個‘暖心港灣’互助站你知道吧?可幫了大忙了!下午小濤就在那兒,有張老師看著寫作業,玩得可好了!我還能抽空去幫幫忙,跟王大媽她們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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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語速很快,像怕被打斷似的,滔滔不絕地講述著:社區互助站如何解決了孩子的托管問題,王大媽織毛衣教孩子,劉阿姨教手工,大家如何互幫互助……她甚至還提到有個鄰居大姐介紹了一份在家做賬的零活。
“你看,這不挺好的嗎?你就安心養傷!啥都彆操心!房貸的錢,我算過了,之前存的加上我接零活,還有你之前跑車攢下的,撐幾個月沒問題!車貸……唉,車沒了,但人還在就是萬幸!保險公司那邊理賠流程也在走,總能解決一部分……”南宮婉的語氣堅定,條理清晰,將家裡的困境和她的應對方案一一道來,沒有抱怨,隻有務實的安排和一種近乎強悍的韌性。
公孫亮靜靜地聽著,心卻一點點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名為“多餘”的泥沼裡。他看著屏幕裡那個侃侃而談、眼神發亮、仿佛在指揮千軍萬馬的女人,感覺無比陌生。那個需要他彙款、需要他電話安慰、需要他解決一切麻煩的、柔弱的妻子,似乎在他缺席的這段日子裡,悄然蛻變了。她不再慌張,不再無助,她甚至……不需要他了。
一種巨大的失落感和恐慌攫住了他。他想說“婉婉,你辛苦了”,想說“等我好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隻能聽著南宮婉用那種充滿力量卻無形中將他推得更遠的聲音,繼續規劃著沒有他的生活。
“哦對了,”南宮婉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語氣輕鬆地說,“亮子,你安心養著,不用著急回來。家裡現在有我,還有社區那麼多熱心人幫襯著,真沒啥大事!你養好身體比什麼都強!長途車太危險了,這次真是嚇死人了……”她的話語裡,充滿了對他安全的擔憂,卻也清晰地傳遞著一個信息:你不在,這個家也轉得動。
視頻掛斷後,病房裡陷入了死寂。隻有儀器單調的滴答聲和隔壁床的呻吟。公孫亮維持著舉著手機的姿勢,久久未動。屏幕上南宮婉最後那個帶著疲憊卻無比堅韌的笑容,像烙印一樣刻在他腦海裡。他曾經引以為傲的、支撐起整個家庭的“健康身體”,如今成了一堆需要修複的零件。而他拚儘全力奔跑的方向,那個被房貸車貸壓得喘不過氣的“家”,似乎在他缺席的這段時間裡,找到了新的支點,一個不需要他也能勉強運轉的支點。這個認知,比斷腿斷臂的疼痛,更讓他感到徹骨的寒冷和茫然。
疼痛稍緩,康複訓練成了公孫亮新的煉獄。
巨大的康複室裡彌漫著消毒水和汗水混合的獨特氣味。各種冰冷的康複器械泛著金屬的冷光。康複師是個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姓陳,有著一雙洞察一切卻毫無波瀾的眼睛。
“右腿膝關節,屈曲,用力!再來!幅度不夠!”陳康複師的聲音平板無波,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一隻手穩穩地按住公孫亮打著厚重石膏的大腿根部,另一隻手強硬地推動著他僵硬的右膝,強迫它彎曲。
“呃啊——!”公孫亮猛地仰起頭,脖頸上青筋暴起,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野獸般的痛吼。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順著神經狠狠紮進膝蓋深處,再被強行扭動!豆大的冷汗瞬間從額頭、鬢角瘋狂滲出,彙成小溪流下。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劇烈地痙攣、顫抖,完好的左手死死抓住身下的治療床邊緣,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幾乎要將那堅硬的塑料捏碎!每一次被強行彎曲的角度,都像在挑戰他忍耐的極限。
“放鬆!肌肉繃得太緊沒用!對抗隻會更痛!”陳康複師麵無表情,手上的力道沒有絲毫減弱,繼續冷酷地向下壓,“想想你的腿!不活動開,肌肉萎縮,關節粘連,以後你就真廢了!再屈!用力!”
廢了……
這兩個字如同魔咒,擊碎了公孫亮最後一絲想要放棄的念頭。他死死咬住後槽牙,口腔裡彌漫開濃重的鐵鏽味。他閉上眼,不再對抗那股撕裂般的劇痛,而是用儘全身殘存的意誌力,去感知、去調動那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腿部肌肉,一點點、極其緩慢地配合著康複師的動作。汗水浸透了薄薄的病號服,緊貼在背上,冰冷粘膩。
右腿的酷刑好不容易結束,左臂的折磨又接踵而至。上臂骨折處雖然打著石膏,但肩關節和肘關節的活動度訓練同樣痛苦不堪。每一次被動的外展、旋轉,都牽扯著傷處脆弱的神經,帶來陣陣尖銳的刺痛和難以言喻的酸脹感。
一個多小時的康複訓練結束,公孫亮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渾身濕透,癱在治療床上,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喘息和胸腔深處的隱痛。身體的疼痛是直觀的,但更折磨他的是心理的巨大落差。
就在他癱軟喘息時,旁邊傳來一個年輕小夥子和康複師輕鬆的對話。
“陳老師,我這韌帶撕裂恢複得還行吧?下周能去健身房恢複性訓練了嗎?我都快憋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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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恢複得不錯。循序漸進,彆冒進就行。”
健身房?恢複性訓練?公孫亮聽著這對話,眼神黯淡下去。那是一個屬於健康、活力、擁有無限可能的年輕人的世界。而他,一個年近四十、剛剛經曆嚴重車禍、身體多處骨折、賴以生存的工具和事業瞬間崩塌的中年男人,他的“恢複性訓練”,隻是為了能重新像個正常人一樣走路、抬起手臂,隻是為了最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曾經方向盤上掌控千裡、揮灑汗水換取養家費用的力量感和價值感,被徹底擊得粉碎,隻剩下這具殘破軀體的笨拙掙紮和無儘的康複之路。
巨大的失落感和自我懷疑,如同沉重的枷鎖,比石膏更牢固地禁錮著他。他沉默地躺在那裡,看著康複室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那條飛馳在高速公路上的路,那條他跑了十幾年、熟悉得閉著眼都能開的路,可能……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出院的日子終於到了。天氣陰沉,冷風卷著零星的枯葉在街道上打著旋兒。公孫亮拄著沉重的金屬腋拐,右腿的石膏已經換成了更輕便的固定支具,但走路依舊艱難。每一步挪動,都需要先將腋拐向前探出一步,再拖著笨重無力的右腿,小心翼翼地向前蹭一小步,左臂的石膏雖然拆了,但依舊用三角巾懸吊著,動作僵硬而遲緩。父親佝僂著背,拎著簡單的行李袋,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不時緊張地伸出手想要攙扶,又怕碰到他的傷處。
推開家門,一股熟悉又帶著點陌生味道的暖意撲麵而來。是家的味道,混合著飯菜的香氣和淡淡的消毒水味南宮婉提前做了大掃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