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吝嗇地穿透灰蒙蒙的雲層,吝嗇地灑在城郊結合部這片略顯陳舊的小區裡。樓房的牆壁有些斑駁,花壇裡的植物在寒風中瑟縮著,幾片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水泥地上。這裡是南宮婉的家,也是她每日掙紮求生的主戰場。
家裡的空氣有些滯重。剛上小學的兒子小濤蔫蔫地趴在餐桌上,小臉燒得通紅,額頭上貼著退熱貼,呼吸帶著不順暢的呼嚕聲。南宮婉穿著洗得發白的家居服,頭發隨意地挽著,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青黑。她一手拿著體溫計,一手笨拙地攪動著爐灶上噗噗冒泡的小米粥,濃鬱的米香混合著淡淡的藥味在狹小的廚房裡彌漫。
“媽媽……難受……”小濤帶著濃重的鼻音,小聲哼哼。
“乖,再量一次體溫,粥馬上就好了,喝了粥好吃藥。”南宮婉的聲音沙啞,透著深深的疲憊。她用圍裙擦了擦手,拿起體溫計對著光線仔細看——38.5度。心又往下沉了沉。這燒反反複複,已經第三天了。
她剛把溫熱的粥端到兒子麵前,口袋裡的手機就催命似的響了起來。是兒子班主任李老師的電話。
“濤濤媽媽?”李老師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絲公式化的嚴肅,“今天下午兩點是期末家長會,非常重要,涉及到下學期的分班和興趣小組報名,務必請父母雙方至少一位準時參加。”
南宮婉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識地看向燒得迷迷糊糊的兒子,又瞥了一眼牆上掛鐘——已經快中午十二點了。“李老師,實在不好意思,小濤他發燒了,燒得挺厲害,我……”
“發燒了?那更要重視孩子的學習規劃了,家長會就是溝通這個的。”李老師打斷她,語氣加重了幾分,“濤濤媽媽,我知道你們家情況特殊,爸爸工作忙。但孩子的教育不能隻靠學校一方,尤其是父親角色的參與和關注,對孩子性格培養、責任感建立非常重要。上學期我就提過,小濤這孩子,各方麵都不錯,就是有點內向敏感,不太合群,這跟家庭陪伴,特彆是父親的陪伴缺失,有很大關係。這次家長會,就是希望家長們能重視起來,共同配合學校……”
“父親角色的參與”、“陪伴缺失”……李老師的話像一把把淬了鹽的小刀,精準地剜在南宮婉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她握著手機的手指用力到骨節發白,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她看著兒子燒紅的小臉,聽著他難受的呼吸,再聽著電話那頭關於“父親責任”的諄諄教誨,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委屈、憤怒和無力感的洪流瞬間衝垮了她的理智堤壩。
“李老師!”南宮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尖利,打斷了對方,“我也想讓他爸來!我也想孩子有爹疼有爹管!可他在哪兒?他在幾千公裡外的高速公路上!他在為了下個月的房貸、車貸、孩子的醫藥費學費拚命!他倒是想回來!他能回來嗎?!您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把孩子扔家裡發燒不管去開家長會?還是把他爸從方向盤上拽下來飛回來?!”
電話那頭陷入一片死寂。隻有南宮婉急促而壓抑的喘息聲在聽筒裡回響,還有小濤難受的嗚咽聲作為背景音。幾秒鐘後,李老師的聲音才重新響起,帶著明顯的錯愕和一絲尷尬:“濤濤媽媽,你……你彆激動,我理解你的難處……這樣,你先照顧孩子,家長會的內容我回頭單獨發你一份文檔……”
“謝謝李老師。”南宮婉的聲音瞬間冷了下去,像結了冰,帶著一種徹底的疲憊和麻木,“麻煩您了。”她不等對方再說什麼,直接掛斷了電話。
手機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廚房油膩的地磚上。她背靠著冰冷的冰箱門,身體一點點滑下去,最終蜷縮在角落裡,雙手死死捂住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指縫裡溢出來,混合著爐灶上小米粥噗噗的沸騰聲和小濤難受的囈語,構成了一曲令人心碎的絕望交響。
“寡婦……有男人的寡婦……我他媽就是個活寡婦!”她咬著牙,在心底一遍遍地嘶吼,淚水洶湧,衝刷著連日來的疲憊和此刻錐心的屈辱。公孫亮健康的身體,成了這個家最遙遠的保障,而她,被牢牢釘死在這個“喪偶式育兒”的十字架上,動彈不得。
當南宮婉頂著兩個紅腫得像桃子一樣的眼睛,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抱著終於退了點燒但依舊蔫蔫的小濤趕到社區活動中心時,家長會早已結束。空蕩蕩的會議室裡隻剩下收拾東西的李老師和幾個同樣晚到或滯留的家長。空氣裡還殘留著人群散去後的渾濁氣息。
“濤濤媽媽?”李老師看到她,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有同情,也有些微的不自在。她快步走過來,遞過來幾張打印紙,“這是今天講的重點,分班意向表,興趣小組報名表,還有下學期的課外讀物推薦清單,都在這裡了。你……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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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婉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接過那幾張輕飄飄卻重若千斤的紙:“謝謝李老師,我好多了,孩子燒也退了點。”她低頭看著兒子無精打采的小臉,心口又是一陣悶痛。
“媽媽,我想回家……”小濤小聲嘟囔著,把小臉埋在她頸窩。
“好,我們回家。”南宮婉抱緊兒子,轉身欲走。
“那個……”李老師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住了她,“濤濤媽媽,剛才……我的話可能有點……不太合適。你彆往心裡去。各家有各家的難處,我理解。”她的語氣真誠了許多。
南宮婉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隻是低低地說:“李老師,您說的沒錯。孩子是需要爸爸。隻是……有的爸爸,活在電話裡,活在彙款單上,就是活不在孩子身邊。”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像裹著冰渣,字字砸在人心上。說完,她抱著兒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議室大門,背影在空曠的走廊裡顯得格外單薄而倔強。
剛走到活動中心一樓大廳,一陣喧鬨的爭執聲就傳了過來。隻見居委會趙主任,一個五十多歲、頭發花白、總是風風火火的大姐,正被幾個情緒激動的大媽團團圍住。
“趙主任!您給評評理!我家那口子退休金就那麼點兒,請個住家保姆根本請不起!現在倒好,白天的鐘點工也漲價了,還說年後還要漲!這不是要我們老兩口的命嗎?”一個頭發花白、穿著厚棉襖的王大媽拍著大腿,滿臉愁苦。
“就是!趙主任,社區那個日間照料中心,名額早滿了!排隊排到猴年馬月去?我家老頭子腿腳不便,我一個人弄他上廁所都費勁!這日子可怎麼過!”另一個身材瘦小的劉阿姨抹著眼淚。
“還有孩子!下午三點半就放學,我跟老伴兒去接?走不動啊!讓孩子自己回?路上車那麼多,能放心嗎?這‘真空’時間,愁死人了!”一個戴著毛線帽的孫奶奶也急得直跺腳。
趙主任被吵得一個頭兩個大,連連擺手安撫:“大家安靜!安靜!困難我都知道!社區一直在想辦法!日間照料中心擴容需要場地需要錢,上麵批文難下!鐘點工價格是市場行為,社區也乾預不了!‘真空’孩子的問題,我們也向上麵反映過多次了……”
“反映反映!光反映有什麼用啊!”王大媽嗓門更高了,“我們這些老的老,小的小,家裡頂梁柱要麼在外地打工,要麼忙得腳不沾地,我們這些‘留守’的,不就是一群‘有男人的活寡婦’嗎?誰來管管我們死活啊!”
“有男人的活寡婦”……這個精準又心酸的詞,像一道閃電劈中了剛剛走出來的南宮婉!她猛地停住腳步,懷裡的兒子似乎也感受到了震動,不安地動了動。
她看著那群焦急無奈的大爺大媽,聽著他們訴說的困境——看護難、接送難、經濟壓力大、無人分擔……這不正是她每天經曆的翻版嗎?隻不過,她是上有老父母雖在老家但身體漸差)下有小,中間還有個“隱形”的丈夫!一股強烈的共鳴和一種模糊的念頭在她疲憊不堪的心裡瘋狂滋長。
“趙主任!”南宮婉抱著兒子,突然揚聲喊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嘈雜的大廳瞬間安靜了幾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抱著孩子、眼睛紅腫、看起來同樣狼狽的女人身上。
趙主任像是看到了救星:“哎!婉兒!你來得正好!快幫我勸勸……”她以為南宮婉也是來訴苦的。
南宮婉卻抱著兒子,一步步走到人群中間,目光掃過一張張焦慮的麵孔,最後落在趙主任臉上。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連日壓抑後爆發的力量:
“趙主任,王大媽,劉阿姨,孫奶奶……各位叔叔阿姨,大家的難處,我懂!太懂了!”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有個想法,可能不成熟,但我想試試。我們社區,像我們這樣,‘家裡有男人,卻活得像寡婦’的人,是不是很多?老人需要人白天照看一會兒,孩子放學需要個安全地方待著等家長,雙職工家庭分身乏術……既然社區有難處,市場靠不住,我們能不能……自己幫自己?”
她的話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瞬間激起了更大的漣漪。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趙主任。
“自己幫自己?怎麼幫?”王大媽疑惑地問。
“社區活動中心二樓,不是有個大活動室嗎?”南宮婉語速加快,思路越來越清晰,“平時除了偶爾開開會,大部分時間都空著,堆著雜物。我們能不能把它利用起來?簡單收拾一下,分成兩個區域:一邊給白天需要活動、需要有人看顧一下的老人,下下棋,看看報,做做手工,有誌願者輪流值班看著點;另一邊給下午放學的孩子,我們叫它‘四點半課堂’,有誌願者輔導作業,帶著看看書,做點安全的小遊戲,等家長下班來接。場地是現成的,社區提供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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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越說越激動,眼中閃爍著連日陰霾後罕見的亮光:“誌願者哪裡來?我們社區退休的叔叔阿姨,身體還硬朗的,有特長的比如王大媽您會織毛衣、劉阿姨您以前是老師吧?),可以發揮餘熱;還有像我這樣,時間相對靈活的媽媽們,大家排個班,輪流值日!至於費用……我們不搞盈利,就收一點點基本的運營成本,比如水電、買點簡單的文具、棋牌、繪本,象征性地收一點,困難家庭可以減免!這樣,老人有了去處,孩子有了安全港灣,我們這些‘活寡婦’們互相搭把手,壓力是不是就小多了?這不就是……我們自己給自己建個‘互助站’嗎?”
大廳裡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南宮婉這個大膽又接地氣的想法震住了。趙主任眼睛瞪得老大,隨即猛地一拍大腿,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哎呦我的天!婉兒!你這腦子怎麼長的?這主意……這主意太絕了!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場地沒問題!二樓那活動室,我明天就帶人清出來!誌願者組織……對!我們社區能人多!老王頭象棋下得好,老李頭書法一絕,張大姐以前是幼兒園老師……‘四點半課堂’正需要!費用象征性收點,維持基本運轉,賬目公開透明!這……這完全可行啊!”
“哎呀!這個好!這個好!”王大媽第一個反應過來,喜上眉梢,“我白天正愁沒地方去呢!去那兒跟老姐妹說說話,順便還能幫著看看孩子!織毛衣我拿手,教孩子們都行!”
“太好了!我孫子放學就有地方去了!我還能去幫幫忙,看看門也行!”孫奶奶也激動地直搓手。
“婉兒,你這想法太好了!我們這些‘有男人的寡婦’,總算有個能喘口氣、互相幫襯的地方了!”劉阿姨拉著南宮婉的手,眼圈又紅了,這次是高興的。
人群瞬間沸騰起來,七嘴八舌地討論著細節,臉上多日來的愁雲慘霧被希望的光芒驅散。南宮婉抱著兒子站在人群中心,感受著那份久違的、來自群體的暖意和力量,連日來的委屈和疲憊仿佛被衝淡了不少。小濤似乎也感受到了媽媽情緒的變化,抬起小腦袋,懵懂地看著周圍興奮的大人們。
“好!”趙主任一錘定音,雷厲風行,“婉兒,這事兒就由你牽頭!需要社區怎麼配合,你儘管說!咱們這個‘社區互助小站’,就叫……嗯,就叫‘暖心港灣’怎麼樣?我這就去寫報告申請!”
“暖心港灣……”南宮婉輕聲念著,嘴角終於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帶著希望的微笑。她看著兒子清澈的眼睛,輕聲說:“濤濤,以後放學,媽媽給你找個有好多小夥伴一起玩、一起學習的地方,好不好?”小濤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往媽媽懷裡縮了縮。南宮婉抱緊他,仿佛抱住了整個沉甸甸卻也充滿希望的未來。
“社區互助小站”的方案像一顆投入湖麵的石子,迅速在社區裡漾開了溫暖的漣漪。在趙主任的大力推動下,報告很快得到了批複。社區活動中心二樓那個塵封已久、堆滿廢棄桌椅和雜物的多功能活動室,迎來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