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霜晨的柵欄與無聲的砝碼
初春的寒氣,在黎明前的臥牛山中學凝結成一層薄薄的白霜,如同撒落的鹽粒,覆蓋在枯黃倒伏的草莖和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踩上去發出細微而清晰的碎裂聲,像踩碎了無數脆弱的希望。陽光是吝嗇的,慘白地塗抹在灰撲撲、汙漬斑駁的教學樓外牆上,非但毫無暖意,反而襯得空氣更加清冽刺骨,吸進肺裡帶著刀割般的涼意。寒風像無數把細小的、淬了冰的錐子,無孔不入地鑽進單薄的衣領袖口,貪婪地攫取著皮膚下最後一點可憐的體溫,凍得人四肢百骸都僵硬麻木。
財務室門口,早已排起了一條沉默而壓抑的長龍,如同一條在寒風中凍僵的灰色蟒蛇。隊伍裡大多是穿著臃腫破舊棉襖的農村學生,少數幾個陪同而來的家長,同樣衣著樸素甚至寒酸,臉上刻著生活艱辛的痕跡。他們裹著厚重的、顏色灰暗的冬衣,縮著脖子,臉頰和耳朵凍得通紅發紫,如同熟透的凍瘡。雙手要麼深深插在磨損起毛的袖筒裡,要麼緊緊攥著幾張被汗水濡濕、邊緣磨損卷曲的紙幣或硬幣,仿佛攥著全家省吃儉用擠出的血汗。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著,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凍僵的腳踩在冰冷地麵上的拖遝摩擦聲和壓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悶咳,在清冷的晨光中顯得格外淒涼。
財務室那扇漆成深綠色的、厚重的木門緊緊關閉著,像一堵隔絕溫暖的牆。隻在門板中央開著一扇裝著粗大鐵柵欄的小窗口。柵欄的黑色鐵條在慘白的天光下泛著幽暗冰冷的金屬光澤,將狹窄的窗口切割成一個個冰冷的、囚籠般的方格。透過柵欄的縫隙,能看到裡麵相對溫暖的昏黃燈光,以及坐在窗口後麵那個慢條斯理、穿著厚實嶄新棉衣的中年女會計——王會計。她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老花鏡,鏡片後的眼睛半眯著,帶著一種司空見慣的、居高臨下的冷漠和不耐煩。她麵前的桌上,放著一個巨大的、搪瓷剝落露出黑鐵、沾滿深褐色茶垢的舊搪瓷茶缸,正嫋嫋地冒著白蒙蒙的熱氣,散發出廉價茶葉的苦澀味道,與窗外的嚴寒形成諷刺的對比。
隊伍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緩慢向前挪動。每一次窗口開啟,柵欄後伸出一隻凍得通紅、骨節粗大、攥著皺巴巴零錢的手,王會計那戴著半截毛線露指手套、保養得宜的手便懶洋洋地接過,慢悠悠地撚開、點清,再慢悠悠地在麵前攤開的名單上找到對應的名字,用一支紅筆懶散地勾畫一下,最後才慢悠悠地從抽屜裡拿出對應的校服繳費單據,從柵欄縫隙裡用一種近乎施舍的姿態塞出來。整個過程拖遝、冰冷,帶著一種程序化的、磨人的鈍感,每一秒都在消耗著排隊者的耐心和體溫。
隊伍前方,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肘部打著深色補丁舊棉襖的農村男生,佝僂著背,小心翼翼地將幾張揉得發軟、沾著汗漬的一元、五毛毛票和幾枚冰冷的硬幣遞了進去。王會計用兩根戴著毛線套的手指,極其嫌棄地撚了撚那幾張油膩的毛票,眼皮都沒抬,聲音平板無波,如同宣讀判決:“趙鐵柱,農村生,二百五十五塊。”
話音剛落,後麵一個穿著嶄新亮麵羽絨服、頭發燙著精致小卷的城市女生,擠上前來,動作輕快地遞進去一張嶄新的、挺括的百元鈔票。王會計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接過鈔票時動作明顯輕快了些,聲音也立刻拔高了一個調門,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近乎諂媚的熟稔:“喲,林曉雯啊,城市生,十五!拿好單子啊!”一張同樣嶄新的繳費單被麻利地遞出。
這清晰無比、如同冰錐刺耳的差價宣判——“城市生八十五,農村生兩百五十五”——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反複地燙在每個排隊農村學生和家長的心尖上!那巨大的、赤裸裸的、帶著侮辱性的價格鴻溝,瞬間撕裂了清晨的沉默!隊伍裡響起一片壓抑的、倒抽冷氣的聲音和憤怒的低吼,拳頭在袖筒裡攥得死緊,骨節發出細微的爆響。但很快,這騷動又被更深的、如同凍土般的沉默和寒風吹散,隻剩下眼底燃燒的、屈辱的火焰。
夏侯北站在隊伍靠後的位置,如同風暴來臨前沉默的礁石。他身上依舊是那件標誌性的、洗得發白泛灰、袖口磨損起毛的軍綠色舊絨衣,拉鏈隻隨意地拉到胸口,露出裡麵同樣單薄、領口磨破的舊棉布襯衣,似乎對這蝕骨的寒冷渾然不覺。寒風將他略長的、有些淩亂的黑發吹拂到額前,遮住了部分深陷的眼窩,卻遮不住那雙眼睛裡燃燒的、越來越熾烈、越來越冰冷的火焰。他沉默地看著前麵發生的一切,看著那一道道象征禁錮的鐵柵欄,看著王會計麵對不同學生時那判若兩人的嘴臉,看著農村學生遞進去的、帶著體溫和汗漬的微薄鈔票,看著城市學生遞進去的嶄新大鈔,看著那兩張金額天差地彆、如同階級標簽的繳費單從冰冷的柵欄縫隙裡遞出。
他的右手一直插在絨衣寬大的口袋裡。此刻,口袋裡的手指正無意識地、反複地撚著一張薄薄的紙片——那是他昨晚在後勤處後麵那個散發著餿臭味的垃圾堆裡,翻找了許久才找到的、一張被丟棄的校服采購發貨單的殘片。紙片上沾滿了汙泥、油漬和可疑的汙跡,散發著腐敗的氣息。但上麵印著的廠家名稱、清晰無誤的貨號、還有那如同鐵證般清晰的、統一的出廠單價數字,卻如同燒紅的烙鐵,不僅燙在他的指尖,更深深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灼燒著每一根神經。那出廠價,低得讓他心頭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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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輪到他了。
夏侯北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急切地將手伸進那象征著屈辱的柵欄。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狹窄的窗口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幾乎將王會計籠罩其中。他沒有遞錢,而是緩緩地、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如同山嶽傾軋般的份量,將右手從口袋裡抽出。
他的手指上沾著昨夜垃圾堆的泥汙和黑色的油垢,指甲縫裡是洗不淨的汙跡。他捏著那張皺巴巴、臟兮兮、散發著不潔氣味的發貨單殘片,沒有遞給柵欄後那個養尊處優的女人,而是將其用力地、穩穩地按在了窗口內側、緊貼著冰冷鐵柵欄的那塊厚厚的、蒙著灰塵和指紋汙垢的玻璃上!
“啪嗒。”
一聲輕響,如同塵埃落定。
臟汙的紙片,像一塊醜陋而真實的傷疤,緊貼在透明的玻璃上。上麵印著的廠家名稱、貨號、出廠單價,透過渾濁的玻璃,清晰地、無可辯駁地展現在王會計驟然收縮的瞳孔前!
緊接著,夏侯北那隻沾著泥汙和油垢的食指,如同法官落下最終宣判的冰冷法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靈魂的力量,猛地戳在玻璃上!指尖正正地點在發貨單殘片上那個醒目的、如同鋼印般清晰的出廠單價數字上!
咚!
指尖撞擊玻璃的聲音沉悶而有力,像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鼓上,震得窗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看見了嗎?”夏侯北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冰層下奔湧的暗流,帶著徹骨的寒意和一種積蓄了太久、即將噴薄而出的毀滅性能量,清晰地穿透了冰冷的鐵柵欄,回蕩在財務室窗口內外死寂的空氣裡,“同一廠家!同款貨號!同一批次!同一塊布!”
他的手指沒有離開玻璃,反而更加用力地向下壓著,指甲在冰冷的玻璃上刮出細微卻令人牙酸的聲響,仿佛要將那鐵一般的事實鑿進對方的骨髓裡。他的目光銳利如淬火的刀鋒,穿透柵欄的縫隙,死死釘在王會計那張瞬間血色儘褪、寫滿驚惶失措的臉上。
“憑什麼——”他猛地拔高了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彈,裹挾著雷霆萬鈞的憤怒,狠狠射出,“城市生交八十五!農村生交二百五十五?!”
“差價——三倍!!”
最後兩個字,他幾乎是咆哮出來的!聲音如同平地炸響的驚雷,瞬間撕裂了財務室窗口虛偽的平靜秩序和隊伍裡壓抑到極致的沉默!那“三倍”的回音,在冰冷的牆壁間瘋狂撞擊、回蕩!
第二段:怒潮決堤與權力的鐵腕
“轟——!!!”
夏侯北那聲裹挾著血淚的“差價三倍!”,如同點燃了堆積千年的乾柴,瞬間引爆了壓抑已久的怒海狂濤!
隊伍徹底炸開了鍋!積蓄的屈辱、不公和憤怒如同決堤的洪水,以排山倒海之勢噴湧而出!
“什麼?!三倍?!!”
“同一個廠?!同一塊布?!憑什麼我們交得多?!”
“操他媽的!這不是明搶是什麼?!喝我們窮人的血!”
“黑心爛肺!拿我們當冤大頭宰!”
“把賬本拿出來!我們要看!今天必須說清楚!”
質問聲、怒罵聲、拍打冰冷鐵柵欄的“哐哐”聲、用凍僵的腳跺地的悶響,瞬間響成一片,震耳欲聾!原本沉默隱忍的隊伍,瞬間變成了沸騰的、燃燒著怒火的海洋!一張張凍得通紅發紫的臉上,此刻燃燒著被長久欺壓後爆發的、近乎猙獰的憤怒!十幾隻手同時伸向那扇緊閉的深綠色木門,拳頭、手掌、甚至肩膀,雨點般砸在厚實的門板上!
“砰!砰!砰!砰——!!!”
沉重的撞擊聲如同遠古的戰鼓,在清晨冰冷的空氣中瘋狂擂動!整扇門都在劇烈地震顫,門框上的陳年灰垢簌簌落下,鎖扣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門內傳來王會計驚恐到變調的尖叫和桌椅被猛烈撞翻、雜物散落一地的刺耳噪音!
“開門!!黑心賊!!”
“把采購賬本拿出來!對賬!!”
“喝人血的蛀蟲!滾出來給個說法!!”
吼聲震天動地!整個財務室區域如同被投入了一顆高爆彈,徹底沸騰、燃燒!其他辦公室的門被這巨大的動靜驚動,紛紛打開,探出驚愕、恐懼、或幸災樂禍的腦袋,走廊裡瞬間擠滿了圍觀者,空氣裡彌漫著緊張和不安。
王會計被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和門外山呼海嘯般的憤怒聲浪嚇得魂飛魄散!她猛地向後一縮,老花鏡歪斜著滑到鼻尖,臉上血色儘褪,隻剩下死灰般的驚惶。她手忙腳亂地想關上小窗口內側的金屬擋板,但夏侯北沾著泥汙的手卻像焊死的鐵鉗一樣,死死地、紋絲不動地撐在擋板邊緣!冰冷的鐵條硌著他粗糙的手掌皮膚。
“說話!”夏侯北的聲音如同來自地獄的催命符咒,冰冷地、一字一頓地砸向她因恐懼而扭曲的臉,“憑什麼農村生更貴?!”
“我…我不知道!上麵定的價!我隻管收錢!放開!放開啊!”王會計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身體篩糠般抖動著,幾乎要從椅子上滑下去。她慌亂地伸手想去按桌上的內部電話求救按鈕,手指卻抖得無法準確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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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夏侯北冷笑一聲,那笑聲如同冰河開裂,令人心膽俱寒!他猛地撤回撐住擋板的手,身體卻如同磐石般轉向身後那憤怒咆哮的人群!他沾著泥汙和油垢的手高高舉起那張發貨單殘片,像舉起一麵染血的、象征反抗的戰旗!
“同學們!鄉親們!聽見了嗎?她說不知道!”夏侯北的聲音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將所有人的怒火催化到極致,“他們用一樣的破布爛麻,縫出一樣的衣裳!卻要我們這些窮學生、窮鄉親多掏三倍的血汗錢!這多出來的錢,流進了誰的口袋?!喂肥了誰的肚子?!填滿了誰的保險箱?!”
他的話語像滾燙的岩漿,潑進了沸騰的人群!瞬間點燃了最徹底的對抗意誌!
“堵住門!彆讓裡麵的蛀蟲跑了!”
“把賬本搶出來!當眾對清楚!”
“黑心腸爛肚肺!今天不給說法沒完!”
“叫鄭扒皮出來!叫他出來說!!”
“對!叫校長出來!!”
憤怒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十幾個被徹底點燃、雙目赤紅的農村學生,在夏侯北如同旗幟般的身影帶領下,如同決堤的洪流,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湧向財務室那扇緊閉的深綠色木門!更猛烈的撞擊!更狂暴的怒吼!門板在瘋狂的衝擊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砰!砰!砰!轟——!”
“反了!反了天了!!!”
一聲氣急敗壞、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如同炸雷,從走廊儘頭傳來!那聲音裡充滿了被挑戰權威的暴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人群狂暴的衝擊為之一滯。
隻見校長鄭明在一群如狼似虎、手持橡膠警棍的保安簇擁下,如同被激怒的雄獅,氣勢洶洶地衝了過來!他今天穿著一身筆挺的藏青色毛呢中山裝,頭發用發蠟梳得一絲不苟,油光發亮。但此刻,那張平日裡總是端著矜持微笑的圓臉上,卻是鐵青一片,肌肉扭曲著,眼睛裡噴射出駭人的怒火,仿佛要將眼前這群“暴民”生吞活剝!他身後緊跟著政教主任王海峰,同樣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那雙陰鷙的眼睛如同毒蛇,死死地鎖定在人群中央、如同風暴之眼的夏侯北身上,閃爍著怨毒的光芒。
“讓開!都給我滾開!想造反嗎?!”鄭明揮舞著手臂,唾沫橫飛地厲聲咆哮,試圖用威勢驅散堵在門口的人群。幾個保安也狐假虎威地揮舞著警棍,凶狠地推搡著最前麵的學生。
然而,被憤怒點燃、血脈賁張的學生們,此刻如同築起了一道不可撼動的血肉堤壩,竟一時沒有被衝散!他們怒視著鄭明,眼中燃燒著被長久壓迫後爆發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怒吼聲更加高亢:
“鄭校長!校服差價怎麼回事?!”
“憑什麼農村生要交三倍錢?!”
“把賬本拿出來!我們要看!!”
“給我們一個交代!不然今天沒完!”
質問聲如同密集的標槍,帶著風聲狠狠射向鄭明。
鄭明的臉色由鐵青轉為豬肝般的紫紅,太陽穴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突突狂跳。他猛地停下腳步,胸膛劇烈起伏著,顯然被這群“泥腿子”的當眾頂撞氣得幾乎要原地爆炸!精心維持的體麵蕩然無存!他的目光像淬了劇毒的箭矢,越過攢動憤怒的人頭,死死釘在人群中央、那個穿著舊衣、沾著泥點、卻如同標槍般挺直的夏侯北身上!
“夏侯北!又是你這個害群之馬!!”鄭明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嘶啞破音,手指顫抖著,帶著千鈞之力指向他,“帶頭鬨事!聚眾衝擊學校重地!汙蔑學校領導!破壞正常教學秩序!你眼裡還有沒有校規?!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我這個校長?!”
麵對鄭明暴風驟雨般的咆哮指責和那幾乎要將他撕碎的吃人目光,夏侯北毫無懼色。他分開擋在前麵的、依舊憤怒但被保安警棍逼得微微後退的同學,一步踏出人群,直麵鄭明。他那件舊絨衣在剛才激烈的推擠中沾上了牆灰,領口也有些歪斜,但他站得筆直,像一杆寧折不彎的標槍,在鄭明那身光鮮的中山裝和保安的警棍前,構成一道孤絕而強大的存在。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恐懼,隻有那雙深陷的眼窩裡,燃燒著比鄭明更加冰冷、更加熾烈、仿佛能焚毀一切虛偽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