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師,”鄭明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冰錐般的寒意。他抬起眼皮,目光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掃過趙建國憤怒的臉,“你太天真了。”
他身體微微後仰,靠在高背真皮座椅上,雙手交叉放在腹部,指尖輕輕點著。鏡片後的目光帶著洞悉世事的、近乎悲憫的優越感。
“夏令營?帶幾個孩子出去轉一圈,爬爬山,看看水,能有多大意義?”他嘴角扯出一個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眼界不是靠一兩次遊玩就能打開的。那需要底蘊,需要長期的培養。急功近利,要不得。”他端起涼了些的茶杯,淺淺抿了一口。
他微微前傾,手指優雅地指向窗外報告廳方向,語氣語重心長:“你看看那塊電子屏!這才是真正關乎學校未來的大事!它代表的是學校的形象!是現代化的窗口!是向上級、向社會展示我們臥牛山中學實力和風貌的核心平台!領導視察、重要會議、招生宣傳…哪一樣離得開它?營造積極向上的育人氛圍,提升學校整體形象,這才是根本!這才是重中之重!懂不懂?”他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麵接觸,發出輕微的“哢噠”聲。
“規矩,趙老師,”他重新靠回椅背,目光銳利如手術刀,直刺趙建國,“就是用來碾碎那些不知變通、不識時務的愣頭青的。執著於一些細枝末節,看不到全局和長遠,隻會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這電子屏,就是大局。宣傳學校形象,就是大局。其他的…”他揮了揮手,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以後再說吧。”
“以後再說?!”趙建國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腦門,眼前陣陣發黑。這番顛倒黑白的說辭像毒液腐蝕理智。“孩子們眼巴巴盼著的希望!就這麼輕飄飄一句‘以後再說’?!這筆錢是專款!是給那些連縣城都沒出過的娃娃們準備的!不是給你用來裝點門麵、放這些假模假樣的東西的!”他聲音嘶啞,手指因憤怒而顫抖著再次敲向桌上的證據。
“趙建國!注意你的態度!”王海峰猛地踏前一步,聲色俱厲地指著趙建國,“怎麼跟校長說話的?!校長高瞻遠矚,統籌全局,是你一個倉庫管理員能妄加評論的嗎?!那夏令營停了就停了!電子屏就是更有價值!更能代表學校!我看你是管倉庫管糊塗了!分不清主次輕重!”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趙建國臉上。
“價值?!”趙建國猛地轉頭,怒視王海峰,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撕裂,“對誰的價值?!對那些坐在報告廳裡吹著空調、看著光鮮屏幕的領導有價值?!還是對那些擠在漏雨宿舍、啃著摻鋸末包子的孩子們有價值?!王海峰!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他指向窗外操場的方向,仿佛能看到那些沉默的身影。
“夠了!”鄭明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起,茶水濺出,在墨綠色的絲絨桌墊上洇開一片深色的汙漬。他臉色鐵青,顯然被趙建國最後那句質問徹底激怒。他不再掩飾眼中的冰冷和厭煩,猛地拉開抽屜。
“趙建國!”鄭明的聲音如同寒冰碎裂,帶著赤裸的權威和威脅,“我看你是真的不適合再參與教學管理工作了!你的思想,你的覺悟,都存在嚴重問題!繼續留在教學崗位,隻會乾擾正常教學秩序,傳播消極思想!”
一份早已打印好、蓋著鮮紅公章的文件被他“啪”地一聲甩在趙建國麵前那張複印紙上!
那是一份《人事調動通知》。
白紙黑字,鮮紅印章,冰冷刺目。
“經校務會議研究決定,”鄭明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如同宣讀判決書,“即日起,免去趙建國同誌高一年級物理教師職務。調任後勤處,專職負責倉庫管理工作。望其在新崗位上,端正態度,服從安排,恪儘職守!”他刻意加重了“恪儘職守”四個字。
趙建國如遭雷擊!身體猛地一晃,臉色瞬間由漲紅轉為死灰般的慘白!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桌上那份蓋著紅印的通知,又猛地抬頭看向鄭明那張冷漠無情的臉。憤怒、屈辱、巨大的失望和被徹底背叛的冰冷感,如同海嘯將他淹沒!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像被滾燙的烙鐵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隻有那幾頁被他視為證據的複印紙,在調崗通知的覆蓋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王主任,”鄭明不再看趙建國一眼,仿佛他已是塵埃,重新端起那杯涼透的龍井,對著王海峰,臉上擠出一絲極其勉強的、公式化的笑容,“趙老師剛接手倉庫,業務還不熟悉。你帶他過去,好好交接一下。務必確保倉庫物資安全,賬目清晰。”他將“賬目清晰”四個字咬得格外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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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校長!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帶趙老師熟悉工作!保證倉庫‘滴水不漏’!”王海峰立刻挺直腰板,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特意加重了“好好”和“滴水不漏”,看向趙建國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得意和報複的快感。他終於把這個礙眼的“刺頭”徹底拔除了!
第四章:塵埃落定與暗湧的電光
趙建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校長辦公室的。隻覺得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走廊裡明亮的光線和清涼的空氣,此刻隻讓他感到眩暈和冰冷。王海峰那令人作嘔的、帶著勝利者姿態的“指導”聲在耳邊嗡嗡作響,但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的手裡,緊緊攥著那張如同判決書般的調崗通知,紙張的邊緣幾乎被他捏碎。
倉庫的鐵門再次被推開,那股濃烈刺鼻的黴味如同實質般湧出。王海峰捏著鼻子,一臉嫌惡地站在門口,用手在鼻子前扇著風,陰陽怪氣地說道:“趙老師,哦不,趙保管員!以後這裡就是你的‘戰場’了!好好乾!鄭校長可是強調了,‘務必確保賬目清晰’!倉庫裡的破銅爛鐵,一件都不能少!明白嗎?出了問題,唯你是問!”他故意用腳尖踢了踢門口一個廢棄的鐵皮文件櫃,發出“哐當”一聲刺耳的噪音。
趙建國沒有理會他。他默默地走進倉庫深處,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塑,走到那片巨大黴斑覆蓋的牆壁前。黴斑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猙獰,如同張開的黑色大口,散發著腐敗的氣息。他抬起頭,目光穿透倉庫高牆上一扇布滿汙垢的換氣扇孔洞。
孔洞外,隔著操場,正是燈火通明、流光溢彩的報告廳方向。那塊嶄新的、巨大的電子顯示屏,即使隔著距離,其散發的光暈依然清晰可見。
報告廳裡,宣傳片依舊在循環播放。此刻的畫麵,正切換到那片虛擬的、綠草如茵、溪流潺潺的“夏令營營地”,一群“孩子”正圍坐在篝火旁特效),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仰望著虛擬的璀璨星空。夢幻般的背景音樂流淌出來,帶著一種不真實的甜美和安寧。
而在這巨大光屏投射出的、虛幻而耀眼的光瀑邊緣,在光線勉強能夠觸及的倉庫牆壁上——
那片巨大、深褐色的黴斑,正無聲地、猙獰地蔓延著。無數細小的、肉眼幾乎看不見的黴塵微粒,在電子屏幕投射進來的、變幻不定的光影中,被短暫地照亮,上下翻飛,輕盈地舞動著。如同黑暗中紛飛的星屑,又像是無數無聲的歎息和控訴,在光與暗的交界處,上演著一場詭異而悲涼的默劇。
就在趙建國失神地望著這光塵交織的詭異景象時——
報告廳那塊巨大的電子屏幕,右下角的接線區域,幾根粗壯的數據線纜連接處,突然毫無征兆地爆出一小簇極其刺眼、極其短暫的幽藍色電火花!
“滋啦——!”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電流爆裂聲,穿透了報告廳的音樂和喧囂,也穿透了倉庫的寂靜,如同毒蛇的嘶鳴,清晰地鑽進了趙建國的耳朵!
光芒一閃即逝!快得如同幻覺!
屏幕上的畫麵隻是極其輕微地抖動、閃爍了不到半秒鐘,那片虛擬的溪流和篝火,那群歡笑的“孩子”,立刻又恢複了流暢的播放。報告廳裡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瞬間的異常,悠揚的音樂和領導滿意的低語依舊。
趙建國的身體卻猛地一僵!如同被那道幽藍的電火花擊中!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撞擊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鬆開了那隻一直緊攥著的手。
那張冰冷的、蓋著鮮紅印章的《調崗通知》,從他僵硬的手指間無聲地滑落,如同秋天最後一片枯葉,打著旋兒,輕輕地、輕輕地飄落在倉庫冰冷肮臟、覆蓋著厚厚灰塵的地麵上。
紙張落地的聲音微不可聞,瞬間被倉庫深處死寂的黑暗和報告廳方向傳來的、虛幻的歡笑聲徹底吞沒。
倉庫重歸死寂。隻有飛舞的黴塵在孔洞透入的微光中,繼續著它們無聲的舞蹈。趙建國雕塑般的身影,融入了那片巨大的黴斑陰影之中。報告廳方向的巨大光屏,依舊散發著虛幻而堅定的光芒。然而,那瞬間爆裂的幽藍電光,如同一個不祥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這死寂的角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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