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膠殿堂裡的交易
臥牛山中學嶄新的計算機房,如同一個剛剛落成的、供奉科技之神的殿堂。推開厚重的防火門,一股混合著塑膠、嶄新電子元件和刺鼻地板蠟的特有“新”味,如同實質的浪潮般撲麵而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工業感。日光燈管冷白的光線均勻灑下,照亮了三十台簇新的液晶顯示器,屏幕漆黑如墨,邊緣泛著幽冷的光澤。黑色的主機箱如同沉默的衛兵,整齊劃一地靜伏在鋼製電腦桌下,隻留下散熱孔透出隱隱的待機氣息。淺藍色的防靜電地板光潔如鏡,清晰地倒映著天花板縱橫交錯的金屬格柵燈,形成一種冰冷而對稱的幾何美感。空氣裡,除了那濃烈的“新”味,還隱約殘留著安裝工人調試時留下的汗味,以及廉價方便麵調料包揮之不去的、帶著味精感的鹹香氣息。一切都嶄新、規整、秩序井然,卻又透著一股生硬的疏離。
校長鄭明背著手,踱著方步,緩緩穿行在這片耗費巨資打造的嶄新“科技陣地”裡。他臉上掛著視察領地般的、矜持而滿意的笑容,深灰色毛料西裝剪裁合體,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皮鞋擦得鋥亮,反射著頂燈的光。他身旁半步距離,陪同著的是區教育局副局長周健勇。周副局長身著剪裁更為考究的藏青色休閒西裝,麵料質地肉眼可見地更勝一籌,手腕上那塊價值不菲的腕表,在冷光燈下不經意地轉動,便折射出幾道銳利的、彰顯身份的光芒。周副局長笑容滿麵,顯得格外親和,手指不時帶著欣賞的意味,輕輕劃過光滑冰冷的電腦桌麵,仿佛在撫摸一件珍貴的藝術品。他身邊還跟著一個身材敦實、穿著嶄新西裝卻明顯有些局促不安的中年男人——負責此次機房建設的王經理。王經理的西裝雖新,但穿在他身上總有種不合時宜的緊繃感,領帶也係得一絲不苟到近乎僵硬,他臉上努力維持著笑容,目光卻像受驚的兔子,快速掃過那些價格昂貴的設備,又迅速垂下,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與沉重。
“鄭校長,您看,”周健勇副局長的聲音洪亮,帶著一種習慣性的掌控感,在空曠的機房裡甚至激起輕微的回響,“多虧了王經理他們施工隊積極響應號召,全力支持家鄉的教育建設事業!這批機器,我可是親自把關的,配置絕對頂級!處理器、內存、顯卡,清一色的一線品牌!保證孩子們用起來流暢順手,跟得上時代發展的最前沿!”他側過身,對著王經理讚許地點了點頭。王經理立刻像被按了開關,擠出一個更加謙卑的笑容,雙手不自覺地搓動著,略顯拘謹地補充道:“是,是,響應號召,應該的,能為家鄉的孩子們出點力,我們也很榮幸,很榮幸……”他的目光再次飛快地掠過那些閃爍著冷光的顯示器主機,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隨即又迅速垂下眼簾,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負擔。
鄭明笑容可掬,如同春風拂麵。他走到一台顯示器旁,伸出手,帶著一種主人翁的姿態,輕輕拍了拍那光滑冰冷的邊框,發出清脆的聲響。“周局牽線搭橋,勞苦功高!王經理鼎力支持,慷慨解囊!這份心意,沉甸甸的啊!”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演講般的感染力,轉身麵向簇擁在機房門口、早已等候多時的幾位學校中層乾部和本地教育口的兩個小報記者,“這不僅是幾十台冰冷的電腦設備!這是為我們的孩子,打開了通往信息時代、通往未來世界的大門!是臥牛山中學教育現代化進程中,一個具有裡程碑意義的重大事件!”他微微停頓,目光炯炯地掃視眾人,隨即雙手合十,做出一個感謝的姿態,“在此,我鄭明,代表臥牛山中學全體師生,向心係教育的周局長,向富有社會責任感、情係桑梓的王經理,表示最誠摯、最崇高的感謝!”他轉向周健勇和王經理,微微欠身,姿態標準。
掌聲立刻適時地響起,在空曠的機房裡顯得格外響亮。小報記者手中的相機快門聲劈啪作響,如同密集的鼓點,刺眼的閃光燈頻頻亮起,精準地捕捉著鄭明與周健勇副局長親切握手、笑容燦爛的瞬間,以及鄭明轉向王經理時那充滿感激的表情特寫。周健勇笑容滿麵,顯得十分受用。在鄭明與他再次握手時,他極其自然地順勢向前一步,親昵地攬住了鄭明的肩膀,另一隻手對著鏡頭揮動,動作流暢而富有表演性。王經理在一旁,臉上努力維持著笑容,身體卻顯得有些僵硬。當一道特彆亮的閃光燈“哢嚓”一聲爆開時,他下意識地抬起手,飛快地抹了一下光潔的額角,仿佛那裡真的滲出了汗珠。鄭明目光含笑,越過周健勇的肩膀,落在了機房門口剛剛掛上的那塊簇新銅質銘牌上,上麵幾個端莊的隸書大字在閃光燈下熠熠生輝——“啟智計算機教室”。
“鄭校長言重了!都是為了孩子,為了國家的未來嘛!”周健勇副局長笑著回應媒體的鏡頭,聲音洪亮。就在這眾目睽睽、氣氛融洽的捐贈儀式高潮時刻,他極其自然地、借著攬肩的動作微微側頭,嘴唇湊近鄭明的耳朵,聲音瞬間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圓滑與熟稔:“對了老鄭,我們家小強那孩子,最近對物理特彆著迷,鑽得很深。聽說你們新組的那個‘火箭班’,學習氛圍特彆好,尖子生紮堆…您看,是不是…能給他個機會,讓他進去熏陶熏陶,跟著更優秀的同學一起進步進步?孩子嘛,環境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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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明臉上的笑容如同焊上去的麵具,紋絲未動,甚至連嘴角上揚的弧度都沒有絲毫改變,仿佛隻是在聽一句再尋常不過的寒暄。他同樣側過頭,嘴唇微動,聲音同樣壓得極低,語氣輕鬆得如同在討論天氣:“周局您太客氣了!令郎聰明伶俐,一看就是個好苗子!火箭班就需要這樣的新鮮血液,帶動帶動氣氛!小事一樁,我來安排,您儘管放心。”
兩人的目光在極近的距離下短暫交彙,一個帶著心照不宣的暗示,一個回以滴水不漏的應承。瞬間的眼神交換,一切儘在不言中。閃光燈依舊閃爍,掌聲依舊熱烈,捐贈儀式的喧囂如同一塊華麗而巨大的幕布,完美地遮掩了幕布之下那無聲無息、卻又清晰無比的默契交易。王經理站在兩人稍後的位置,臉上那強撐的笑容顯得有些飄忽,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向機房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那裡有什麼東西牢牢吸引著他的視線。
陽光下的驅逐
幾天後,高三“火箭班”教室。
清晨的陽光帶著初冬特有的清冽,透過寬大明淨的玻璃窗,慷慨地灑滿整個空間。嶄新的米白色課桌椅、光潔如鏡的淺色地板,都被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空氣中還殘留著消毒水刻意營造的、略顯生硬的清新氣息。這個傾注了學校最好師資和資源的尖子班,彌漫著一種精英班級特有的、略帶緊張感的秩序與靜謐。翻書聲、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構成了背景音。大部分學生都埋首於書本,偶爾有低聲的討論,也迅速湮滅在專注的氛圍裡。
教室門被輕輕推開,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吱呀”聲。新上任的班主任吳老師走了進來。他三十多歲年紀,戴著金絲邊眼鏡,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向後抿得油亮,臉上帶著一種躊躇滿誌的、近乎亢奮的春風,腳步輕快。他的身後,跟著周強。
周強一身嶄新的名牌運動裝,剪裁合體,色彩鮮亮,襯得他整個人精神煥發。頭發顯然是精心打理過的,帶著時尚的紋理。他微昂著頭,臉上刻意收斂著表情,試圖顯得平靜,但那微微上揚的嘴角和眼底深處流淌的誌得意滿,卻如同水底的暗流,清晰可見。他的目光帶著一種主人翁般的審視與優越感,緩緩掃過整個教室,從嶄新的講台到後排埋頭苦讀的同學,像是在檢閱自己的新領地。
吳老師快步走上講台,拿起板擦輕輕敲了敲桌麵,清脆的聲音瞬間吸引了所有目光。他臉上綻放出熱情洋溢的笑容,聲音洪亮:“同學們,都靜一靜!給大家隆重介紹一位新夥伴!”他側身,手掌攤開,隆重地引向身後的周強,“這位是周強同學!從今天起,正式加入我們火箭班這個溫暖的大家庭!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周強同學!”
教室裡出現了片刻詭異的寂靜。隨即,稀稀拉拉的掌聲才遲疑地響了起來,帶著明顯的驚愕、茫然和難以掩飾的探究。火箭班的名額金貴無比,競爭激烈程度堪稱慘烈,每一次人員變動都牽動人心。周強的成績在普通班也隻是中遊水平,他的突然空降,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巨石。不少埋頭苦讀的學生猛地抬起頭,目光聚焦在周強身上,眼神複雜交織——有難以置信,有困惑不解,有隱隱的憤怒,也有無奈的麻木。
吳老師似乎完全沉浸在完成任務的喜悅中,對台下異樣的氛圍渾然不覺。他笑容可掬地引著周強,徑直穿過前排,走向教室正中央、視野和采光都堪稱絕佳的位置——第三排,正對講台的核心地帶。這個位置,原本屬於張二蛋。他是憑著上學期期末考班級前三的硬實力,經過層層篩選才坐到這裡來的。
“來,周強同學,坐這裡!”吳老師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熱情得近乎誇張。他變戲法似的從筆挺的西裝內袋裡掏出一塊嶄新的、印著格格不入的卡通米老鼠圖案的真絲手帕——這與他嚴謹刻板的形象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彎下腰,極其仔細、極其賣力地擦拭起那張本就一塵不染的桌麵和椅麵。他的動作幅度很大,甚至蹲下身,用那柔軟昂貴的真絲手帕去擦拭桌腿和椅腿的細微處,神情專注,仿佛在清除某種肉眼不可見、卻足以玷汙貴人的塵埃。
“好了!保證一塵不染!”吳老師終於直起身,將那塊沾了灰的真絲手帕隨意地、帶著一絲嫌惡地塞回口袋,臉上重新堆起近乎諂媚的笑容,對周強做了個極其標準的“請”的手勢,語氣帶著哄勸,“坐吧!這位置采光最好,聽講最清楚!離老師也近!以後學習上、生活上有什麼問題,隨時找我!千萬彆客氣!”
周強理所當然地點點頭,臉上沒有絲毫意外或感激,仿佛這優待天經地義。他拉開那張被吳老師“精心淨化”過的椅子,動作流暢地坐了下去,身體舒適地向後靠向椅背,雙臂自然地搭在扶手上。他再次環視四周,迎接著那些或明或暗投射過來的各異目光,嘴角終於不再掩飾,勾起一絲清晰可見的得意。嶄新的桌椅散發出的塑膠和膠水味,此刻包裹著他,似乎也帶上了一種勝利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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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好周強,吳老師臉上那過度熱情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換上了一副公事公辦的嚴肅麵具。他推了推金絲眼鏡,目光變得銳利而冰冷,如同探照燈般掃視著教室。視線最終定格在教室最後一排、緊挨著清潔工具櫃和一堆雜物的那個空位上。那裡光線昏暗,遠離窗戶,頭頂的日光燈似乎也力有不逮,留下大片的陰影。靠近後門,門縫裡時不時有初冬的冷風悄然灌入,帶來陣陣寒意。
“張二蛋同學,”吳老師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平淡,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厭倦,語調短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收拾一下你的東西,搬到後麵那個空位去。動作快點,彆耽誤上課時間。”
空氣,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寒流瞬間席卷了整個教室,連翻書的聲音都凍結了。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齊刷刷地、帶著巨大的衝擊力,投向此刻正坐在教室中央那個陽光位置上的身影——張二蛋。
張二蛋的身體,在吳老師話音落下的瞬間,猛地僵直了。像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他原本微微低垂的頭,此刻埋得更深了,額前過長的碎發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讓人看不清表情。隻有他那雙放在攤開的舊物理習題集上的手,暴露了內心的驚濤駭浪——握著那支磨禿了筆尖的舊鋼筆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指節根根暴凸,呈現出一種毫無血色的慘白,並且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著。他就那樣僵坐在那裡,如同一尊突然被冰封的石像。身後,周強嶄新的名牌運動服反射著刺眼的光;講台上,吳老師冰冷又帶著諂媚餘韻的語調還在空氣裡回蕩;四周,同學們投射過來的目光——同情、憐憫、好奇、幸災樂禍……如同無數根無形的針,密密麻麻地紮在他的背上、心上。
時間在死寂中流逝了幾秒。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他的目光,沒有去看身旁誌得意滿的周強,也沒有看向講台上那張冰冷的臉。他的視線,越過了前排同學的頭頂,越過了那些嶄新的課桌椅,直直地、定定地投向教室最後方,那個陰暗冰冷的角落。那裡,緊挨著散發著消毒水和陳年灰塵混合氣味的藍色塑料清潔櫃,後門的縫隙像一張咧開的嘴,貪婪地吞噬著初冬的寒氣。陽光吝嗇地繞開了那片區域,隻留下一片令人絕望的、凝固的灰暗。
喉嚨裡像是被強行塞進了一塊燒得通紅的炭,灼痛感一路向下蔓延,又乾又痛,幾乎無法呼吸。一股滾燙的熱流伴隨著巨大的屈辱和憤怒,在胸腔裡瘋狂衝撞。他想質問“憑什麼?”,想站起來扞衛自己熬過無數個挑燈夜戰、用成績換來的位置……然而,所有衝到嘴邊的話語,都被一股更沉重、更冰冷的力量死死扼住,化為無聲的顫抖,死死卡在喉嚨深處。眼前驟然閃過父親張三強在昏暗礦燈下佝僂如蝦米的脊背,那沉重的礦燈帶深深勒進他單薄的肩胛;想起那個裝著學費的、被汗水浸透又被暗紅血漬洇開的信封;想起自己咳在掌心、帶著鐵鏽味的溫熱液體……那些沉甸甸的、帶著血腥和汗水的重量,瞬間壓垮了所有抗爭的衝動,碾碎了他剛剛燃起的一絲微弱的勇氣。
他默默地、近乎順從地重新低下了頭,避開了所有能灼傷他的目光。開始收拾桌上寥寥幾件屬於自己的東西:那支陪伴他許久的、磨禿了筆尖的舊鋼筆;那本邊角磨損、已經露出裡麵硬紙板原色的舊筆記本,封麵上還殘留著演算的痕跡;一本卷了邊、書頁泛黃的英漢詞典。他的動作很慢,很仔細,仿佛在進行一場莊重而悲傷的告彆儀式。每拿起一樣東西,都像是從自己身上剝離下一部分。
沒有憤怒的質問,沒有委屈的哭泣,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沉重的沉默。這沉默,比任何抗議的嘶吼都更有力量,如同實質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教室的每一個角落,壓得人喘不過氣。翻書聲徹底停了,低語聲消失了,隻有書本文具摩擦時發出的細微“窸窣”聲,以及窗外呼嘯而過的、帶著尖銳哨音的風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終於,他收拾好了所有東西。他背起那個洗得發白、肩帶邊緣已經磨出毛邊、正麵印著模糊不清的“臥牛山化肥廠”廣告字樣的舊帆布書包。書包癟癟的,隻裝著那幾件寒酸的文具。他抱起桌上那幾本書,將它們緊緊地、有些笨拙地摟在胸前,像是抱著最後一點可憐的依靠。然後,他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與十七歲少年絕不相稱的沉重與遲緩。
他沒有再看向任何人,目光低垂,盯著自己腳上那雙同樣洗得發白、邊緣開膠的舊球鞋。然後,他邁開了腳步。
一步,一步。
在數十道目光無聲的注視下,穿過狹窄的過道,走向教室最後方,那個被陽光徹底遺忘的冰冷角落。
他的腳步很輕,落在地板上幾乎沒有聲音。然而,每一步,都像踏在燒紅的烙鐵上,清晰地烙印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也烙印在他自己早已千瘡百孔的尊嚴上。過道兩旁的同學們下意識地向內縮了縮身體,仿佛在為他讓路,又仿佛在躲避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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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了最後一排那個空位前。桌麵上積著一層薄薄的灰塵,角落裡粘著幾粒乾涸發硬的橡皮屑。他默默地將懷裡的書放在桌麵上,激起一小片微塵。然後,他抬起胳膊,用身上那件同樣洗得發白的舊棉襖袖子,仔細地、一下一下地擦拭著桌麵和椅麵,仿佛要擦去某種無形的汙穢。做完這一切,他才沉默地坐了下來。冰冷的、硬質的椅麵透過單薄的褲子,瞬間將一股寒意傳遞上來。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隨即又強迫自己挺直了那瘦削的脊背。目光投向遙遠的講台,投向那片曾經離他很近、如今卻遙不可及的光明之地。然而,那目光似乎並未聚焦在黑板或老師身上,而是穿透了它們,落向了虛無縹緲的、不知名的遠方。他整個人,如同一塊被無情遺棄在荒涼戈壁上的孤石,在初冬的寒風中,沉默著,也倔強地挺立著。
講台上的吳老師似乎終於鬆了一口氣,臉上重新掛起輕鬆的笑容,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用力敲了敲,發出清脆的“篤篤”聲,聲音恢複了講課時的抑揚頓挫:“好了!集中精神!無關的事情都過去了!現在開始上課!今天我們繼續講動量守恒定律的幾種典型應用模型……”他的聲音洪亮而富有激情,仿佛剛才那場發生在所有人眼皮底下的、無聲的驅逐,從未存在過。
教室中央,陽光最充沛的位置上。周強舒服地調整了一下坐姿,身體更深地陷入椅背裡,嘴角勾起一個難以察覺的、帶著掌控感的微妙弧度。他隨手拿起桌上那支嶄新的、印著知名ogo的名牌簽字筆,修長的手指靈活地轉動著筆杆,筆身在陽光下反射出炫目的金屬光澤。他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旁邊嶄新的電腦機箱側麵,那裡貼著一張淡藍色的資產標簽,上麵清晰地印著幾行黑色小字:
資產編號:ncz20230307
管理人:高三一)班
周強的目光在那個編號上停頓了一瞬,眼底閃過一絲了然的、帶著玩味的笑意。他的學號,恰好也是0307。一絲掌控命運的得意,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他眼底飛快地掠過、擴散。他指尖的筆,轉得更快了。
教室後方,冰冷的角落裡。
張二蛋挺直的脊背,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不知是因為門縫灌入的冷風,還是胸腔裡那幾乎要衝破束縛的屈辱與憤怒。他攤開那本卷了邊的舊英漢詞典,動作有些滯澀。書頁嘩嘩翻動,最終停留在夾著父親那張小黑白照片的那一頁。照片上,父親戴著沉重的礦工頭盔,礦燈的光束在他滿是煤灰的臉上投下強烈的明暗對比。頭盔下,那雙因常年不見天日而顯得渾濁的眼睛,此刻仿佛正穿透泛黃的紙麵和冰冷的時光,沉默地、直直地注視著他,帶著礦工特有的疲憊與一種無法言說的沉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混雜著灰塵和消毒水氣味的空氣,如同細小的冰針,刺得他乾澀發癢的喉嚨一陣刺痛。他死死咬住牙關,口腔裡彌漫開淡淡的鐵鏽味。他強迫自己抬起眼,目光穿過教室的陰影,投向講台,投向那片光明之地,投向吳老師正在激情書寫著物理公式的黑板。隻是那目光深處,除了那如同野草般燒不儘的執拗,此刻,已悄然凝結了一層厚厚的、足以冰封一切的寒霜。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字典頁腳父親照片的輪廓,冰冷的指尖下,照片上礦燈那一點微小的反光,竟像一顆凝結的淚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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