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宿舍的夜,是汗味、腳臭和陳年黴味交織的渾濁沼澤。熄燈哨刺耳地響過很久了,走廊儘頭宿管房間的燈光也已熄滅,整棟樓沉入一種疲憊而壓抑的黑暗。隻有窗外慘淡的月光,吝嗇地透過蒙塵的、布滿鏽跡的玻璃窗,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幾塊模糊的、遊移不定的光斑,勉強勾勒出高低床鐵架猙獰的輪廓。
靠窗的下鋪,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裡。夏侯北像一頭蟄伏的孤狼,側身蜷縮著,麵朝冰冷的牆壁。他身上蓋著一床薄而硬的舊棉被,洗得發白,多處露出灰黑的棉絮。黑暗中,他的眼睛卻睜得很大,瞳孔深處燃燒著兩簇幽暗而執拗的火焰,穿透黑暗,死死盯著眼前咫尺之遙、散發著陳舊木頭和汗漬氣息的床板內壁。
一根冰冷的、帶著輕微鏽跡的大號鐵釘,被他緊緊攥在右手掌心。粗糙的釘身硌著掌心的老繭,帶來一種尖銳而真實的觸感。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緊繃,如同拉滿的弓弦。左手食指的指腹,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地,在粗糙的木質床板內壁上摸索著,尋找著最佳的落點。
終於,他找到了。指甲在某個位置刻下微不可察的凹痕作為標記。右手手腕猛地發力!
“嗤——!”
鐵釘尖銳的尖端狠狠刺入木頭!乾燥的木質纖維被強行撕裂,發出極其細微、卻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碎小的木屑簌簌落下,掉在他枕著的、同樣布滿汗漬的舊枕巾上。
他咬著牙,手臂的肌肉因用力而賁張,帶動著鐵釘,在床板內壁上艱難地、一筆一劃地刻鑿:
“食肉摻末三成,菜價漲五毛。”
字跡歪歪扭扭,深深刻入木紋,帶著一種咬牙切齒的狠勁。每一個筆畫,都仿佛凝聚著食堂裡那混合著鋸末的肉餡散發出的惡心氣味,那渾濁菜湯上漂浮的廉價油花,那一次次被克扣斤兩、被隨意漲價的憤怒和屈辱。
刻完這一行,他微微喘息,冰冷的汗水順著緊繃的太陽穴滑落。黑暗中,隔壁床傳來周強沉睡中含糊的囈語和翻身時床架不堪重負的吱呀聲。這聲音像火星濺入油鍋,瞬間點燃了他眼底更深的戾氣。
他再次攥緊鐵釘,手臂的舊傷被燙傷的手臂)傳來隱隱的刺痛,這刺痛反而刺激了他。鐵釘的尖端帶著更深的恨意,刺向新的位置:
“校服差價三倍,賬本缺頁。”
刻痕更深,木屑紛飛。眼前閃過鄭明在財務室門口摔賬本時那張虛偽而威嚴的臉,以及那本賬冊中間被撕掉幾頁後留下的、如同嘲笑般的參差邊緣。
“夏令營款,買屏。”
鐵釘劃過,留下簡短的控訴。電子屏刺眼的光芒仿佛穿透黑暗,刺痛他的眼睛。
“捐款餘賬,無。”
刻下這四個字時,他幾乎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鐵釘在木頭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眼前閃過副縣長收回假被褥時冰冷的眼神,警衛擒拿他時粗暴的動作,還有那半裡徒有其表的“豆腐渣”路。
“周父捐機房,換座。”
刻痕帶著冰冷的嘲諷,如同周強坐在火箭班黃金位置上那得意的眼神。
字跡越來越密,越來越深,如同他心中那不斷累積、無處宣泄的憤懣。床板內壁上,逐漸布滿了這些歪歪扭扭、卻力透木背的“罪證”。它們像一道道無聲的傷口,刻在黑暗裡,也刻在他的靈魂深處。汗水浸透了他單薄的背心,帶來黏膩的冰冷。手臂的舊傷處,因持續的用力而傳來陣陣灼痛。
突然,鐵釘的尖端在刻劃一個“貪”字的最後一筆時,碰到了床板上一處異常鬆軟的地方。
“噗嗤”一聲輕響,鐵釘尖端竟輕易地陷了進去!帶出一小撮腐朽的木屑粉末。
蟲蛀!
夏侯北動作一頓。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他湊近看去。在床板內壁靠近角落的陰影裡,有一個不起眼的小洞,約莫小指粗細。洞口邊緣的木纖維呈現出一種被蛀食後的疏鬆和灰敗,裡麵黑黢黢的,深不見底。一股淡淡的、木頭腐朽的黴味從洞口散發出來。
他眼神一凜。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火石般閃過腦海。
他極其小心地用手指探入那個蟲蛀的小洞。指尖觸碰到洞壁腐朽鬆軟的木質,還有細碎的蛀屑。他屏住呼吸,一點一點地、極其緩慢地摳挖著。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
指尖突然觸碰到一個光滑、堅硬、帶著棱角的異物!不是木頭!
他的心猛地一跳。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住那個東西,屏住呼吸,極其緩慢地將它從蟲蛀的洞穴深處掏了出來。
借著窗外朦朧的月光,他看清了手中的東西。
是一個小小的、黑色的塑料u盤!隻有拇指指甲蓋大小,冰冷而堅硬。u盤的金屬接口在微光下泛著一點冷硬的光澤。
它被一層薄薄的、有些發脆的淡黃色油紙仔細包裹著。油紙外麵,還沾著一些蛀洞深處的、灰白色的腐朽木屑粉末。
夏侯北的呼吸瞬間變得粗重起來。他緊緊攥著這個冰冷的小東西,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心臟在胸腔裡狂跳,撞擊著肋骨。黑暗中,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這枚從腐朽黑暗中挖出的、沉默的“火種”。他迅速環顧四周,確認無人察覺,然後小心翼翼地剝掉那層沾著木屑的油紙,將u盤緊緊攥在掌心,冰冷的金屬棱角硌得生疼。他毫不猶豫地將這枚小小的、冰冷的“火種”,重新塞回了那個蟲蛀的洞穴深處,並用指尖摳了些許腐朽的木屑,仔細地將洞口重新偽裝、填塞好。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做完這一切,他像虛脫般躺回枕頭上,胸膛劇烈起伏。黑暗中,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刻滿“罪證”的床板內壁,又仿佛穿透了床板,落在那被偽裝好的蟲蛀洞口。那枚冰冷的u盤,如同一個沉入黑暗的秘密,一個埋藏在腐朽之地的、等待點燃的引信。
同一片月光,穿過女生宿舍另一扇蒙塵的窗戶,落在靠門的上鋪床沿。
李小花披著一件洗得發薄、肩頭磨出紗線的舊外套,背靠著冰冷的牆壁,蜷縮在薄被裡。她像一隻警惕的、在黑暗中豎起耳朵的幼獸。宿舍裡很安靜,隻有室友們均勻而深沉的呼吸聲,偶爾夾雜著幾聲模糊的囈語。
她沒有睡。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巴掌大小、封麵早已磨損泛黃、邊角卷曲的硬殼筆記本。本子很舊,封麵印著模糊的卡通圖案,早已褪色剝落。這是她小學時得到的三好學生獎品,一直珍藏至今。
此刻,筆記本攤開在她屈起的膝蓋上。借著窗外那一點慘淡的、遊移的月光,她能看到紙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隻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號、簡筆畫和縮寫。字跡娟秀而緊張。
她屏住呼吸,側耳傾聽著窗外。遠處,傳來汽車駛過校門外公路的微弱聲響,輪胎摩擦路麵的聲音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
就是現在!
她飛快地、無聲地掀開被子一角,動作輕捷得像一隻貓,赤著腳,悄無聲息地溜下床。冰涼的、布滿灰塵的水泥地瞬間刺激著她的腳心。她踮著腳尖,像一道無聲的影子,迅速移動到緊閉的宿舍門前。
她將耳朵緊緊貼在冰冷的、布滿劃痕的木門上,凝神傾聽。走廊裡一片死寂,隻有遠處廁所水管偶爾滴水的空洞回響。宿管房間的方向,沒有任何動靜。
確認安全。
她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轉動門把手。老舊的金屬合頁發出極其輕微的、如同歎息般的“吱呀”聲,在這寂靜中卻顯得格外清晰。她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動作凝固,屏住呼吸,側耳傾聽了幾秒。幸好,宿舍裡依舊隻有熟睡的呼吸聲。
門被拉開一道僅容她側身擠出的縫隙。她像一尾靈活的魚,悄無聲息地滑了出去,反手極其輕緩地將門重新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