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裡漆黑一片,隻有儘頭廁所窗戶透進的一點微光。空氣冰冷而渾濁,彌漫著消毒水和陳年灰塵的味道。她背靠著冰冷的牆壁,心臟在胸腔裡咚咚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她再次凝神確認,走廊空無一人,隻有自己的影子被微光拉得細長而扭曲。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塵埃的味道灌入肺裡。然後,她如同捕食的夜行動物,猛地伏低身體,以最快的速度、最輕的腳步,衝向走廊儘頭那扇高大的、鑲嵌著毛玻璃的窗戶!
窗戶開著一道透氣的縫隙。她將臉緊緊貼在冰冷的玻璃上,冰涼的觸感讓她瞬間打了個寒顫。視線穿過蒙塵的玻璃和狹窄的縫隙,急切地投向窗外——學校後門那條僻靜的、通往教職工家屬區的小路。
月光和遠處路燈昏黃的光線,勉強勾勒出小路的輪廓。樹影婆娑,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如同鬼魅般的陰影。
就在這時,兩道刺目的白光如同利劍般撕破黑暗!引擎低沉的轟鳴由遠及近!
一輛黑色的、線條流暢的轎車,無聲地滑行到後門緊閉的鐵柵欄前。車燈熄滅。借著昏暗的光線,李小花死死盯住那輛車的尾部。
車牌!看清車牌!
她的瞳孔因緊張而收縮。右手緊緊攥著那支僅剩一小截的鉛筆頭,筆尖懸在膝蓋上的筆記本紙頁上方,微微顫抖。
車窗降下一條縫隙。一隻夾著香煙的手伸出來,隨意地彈了彈煙灰。煙頭在黑暗中劃出一道短暫的紅弧。接著,那隻手收回,車窗重新升起。
短暫的停留後,引擎重新啟動,低沉地轟鳴。車燈再次亮起,轎車悄無聲息地調轉方向,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迅速駛離了後門小路,消失在道路儘頭的拐角。隻留下輪胎碾壓過濕冷路麵的細微聲響,以及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高級煙草的淡淡氣息。
李小花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脊背瞬間鬆弛下來,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才感覺到後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寒意。
她不再停留,像來時一樣,踮著腳尖,如同受驚的兔子,迅速而無聲地溜回宿舍門口,側身擠進門縫,反手輕輕關好門,插上門栓。
回到自己的床鋪,重新蜷縮進冰冷的薄被裡。心臟依然在劇烈地跳動,撞擊著耳膜。她攤開膝蓋上的筆記本,就著窗外那點可憐的月光。
鉛筆尖在粗糙的紙頁上快速而無聲地移動:
“→黑轎車,三叉星,尾號:907。時間:2247。地點:後門。”
字跡因為激動和寒冷而有些歪斜。寫完,她又在旁邊空白處,極其迅速地勾勒了一個極其簡略的汽車輪廓,並在車尾位置著重畫了一個三叉星的標誌和一個指向“907”的箭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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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這一切,她迅速合上筆記本,如同藏起一件致命的武器,將它緊緊捂在胸口,塞進被窩深處。冰冷的硬殼緊貼著單薄的睡衣,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踏實感。她閉上眼睛,黑暗中,那輛黑色轎車的輪廓、那個三叉星標誌、還有那串冰冷的數字“907”,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每一次車輪碾過路麵的聲音,都像是碾過她緊繃的神經,也像是碾向某個看不見的堡壘。
城市的另一端,夜色被璀璨的霓虹切割得支離破碎。林家彆墅的餐廳裡,卻是另一番景象。
巨大的水晶吊燈從挑高的穹頂垂下,折射出無數道炫目的光芒,將光潔如鏡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麵、昂貴的波斯地毯、以及長條餐桌中央那束嬌豔欲滴的進口玫瑰,都籠罩在一片富麗堂皇的光暈之中。空氣裡彌漫著高級雪茄的醇厚、年份紅酒的馥鬱,以及烤牛排和鬆露的誘人香氣。
林雪薇坐在長餐桌的一端。她麵前鋪著漿洗得筆挺、繡著暗紋的雪白餐巾,銀質的刀叉在燈光下閃爍著冰冷而精致的光澤。盤中是一份煎得恰到好處的頂級和牛牛排,配著珍貴的黑鬆露醬汁,旁邊點綴著翠綠的蘆筍和烤櫻桃番茄。然而,食物的香氣和奢華的環境,卻讓她感覺胃裡一陣陣發緊,毫無食欲。
她的父親,林氏集團的掌舵人,穿著一身考究的深色家居服,正滿麵紅光地舉起手中的水晶高腳杯。杯中,是如同紅寶石般瑰麗的、年份久遠的波爾多紅酒。他笑容滿麵地對著主客位的鄭明說道:
“鄭校長,這杯我敬您!雪薇這孩子能有今天,多虧了學校的培養,特彆是您這位伯樂的賞識和關照!新實驗樓那點‘心意’下周肯定到位,後續學校還有什麼需要支持的,您儘管開口!我們做家長的,全力配合學校工作!”
鄭明臉上堆著謙和而得體的笑容,也舉起了酒杯。杯中的紅酒在燈光下蕩漾著深沉的色澤。他身上的淺灰色絲光棉襯衫一塵不染,腕表低調而昂貴。
“林總言重了!雪薇同學天資聰穎,勤奮刻苦,是難得的好苗子!學校提供平台是應該的。至於實驗樓,那是林總心係教育、澤被後人的善舉!我代表學校,再次表示感謝!請!”他的話語滴水不漏,帶著官方的圓滑。
兩隻盛滿昂貴紅酒的水晶杯在空中輕輕相碰,發出清脆而悅耳的“叮”的一聲。暗紅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蕩漾,折射著吊燈炫目的光芒,也倒映著兩張笑容滿麵、心照不宣的臉。
林雪薇低著頭,用銀質的餐叉無意識地撥弄著盤中一塊鮮嫩多汁的牛排。叉尖劃過細嫩的肉質,滲出一點粉紅的汁水。父親和鄭明碰杯時那聲清脆的“叮”,像一根細針,狠狠紮進她的耳膜。眼前晃動著紅酒那深沉得近乎發黑的色澤,讓她想起廢棄器材室裡趙建國額角流下的鮮血,想起公告欄上被撤下的張二蛋的《爹的礦燈》,想起夏侯北被紅漆潑滿的臉…這些畫麵與眼前精致的美食、父親和鄭明虛偽的笑容、酒杯碰撞的脆響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眩暈感。
胃裡翻江倒海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那濃鬱的紅酒香、牛排的肉香、鬆露的異香,此刻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而腐敗的氣息,直衝頭頂。
“失陪一下。”她猛地站起身,聲音有些發顫,打斷了父親和鄭明融洽的交談。
林父和鄭明都略帶詫異地看向她。林雪薇顧不上解釋,也顧不上維持所謂的淑女儀態,幾乎是踉蹌著,逃離了這金碧輝煌、香氣四溢的餐廳,衝向走廊儘頭的客用衛生間。
“砰!”她反手甩上厚重的實木門,隔絕了外麵的世界。背靠著冰涼光滑的櫻桃木門板,她大口地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奢華衛生間裡,光潔的米白色大理石牆麵,鍍金的五金件,巨大的鏡麵,空氣中飄散的高級香氛…這一切精致到極致的環境,此刻都變成了巨大的諷刺和壓迫。
她衝到鋥亮的、鑲嵌著金邊的白色陶瓷洗手盆前,雙手死死撐住冰冷的盆沿。鏡子裡,映出一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精心修飾過的妝容掩蓋不住眼底深重的疲憊、迷茫和…一種近乎崩潰的厭惡。水晶吊燈的冷光從頭頂灑下,在她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將那雙曾經清澈的眼睛映照得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
胃部一陣劇烈的痙攣!
“嘔——!”
她再也無法抑製,猛地彎下腰,對著光潔的洗手盆劇烈地乾嘔起來!喉嚨裡發出痛苦的、撕扯般的聲響。然而,除了酸澀的膽汁和灼燒的胃液,什麼也吐不出來。剛才在餐桌上,她幾乎沒吃任何東西。
乾嘔帶來的生理性淚水不受控製地湧出眼眶,模糊了視線。她抬起頭,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向鏡中的自己。鏡子裡那張蒼白的臉,在淚水的扭曲下,仿佛正在融化、變形。而背景中,那奢華冰冷的衛生間輪廓,那鍍金的龍頭,那巨大的鏡框…在晃動的淚光裡,竟詭異地扭曲、變形,最終幻化成無數個巨大而冰冷的、閃爍著金屬寒光的金錢符號¥)!它們如同無數雙冰冷的眼睛,鑲嵌在鏡框上,漂浮在牆壁上,倒映在洗手盆光滑的釉麵裡,無處不在,冷冷地注視著她,嘲笑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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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痛苦地閉上眼,不想再看。摸索著擰開同樣冰冷的鍍金水龍頭。
“嘩——!”
清澈的自來水洶湧而出,帶著刺骨的涼意,衝刷著光潔的白色陶瓷盆壁。她掬起一捧冰冷的水,狠狠地潑在自己臉上!試圖澆滅那灼燒喉嚨的惡心感,也試圖洗掉眼前那令人窒息的金錢幻影。
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帶來短暫的清醒。她撐在盆沿上,劇烈地喘息著。水珠順著她的臉頰、下巴不斷滴落,在寂靜的衛生間裡發出清晰而空洞的“滴答”聲。
許久,她才慢慢直起身。鏡子裡的臉,濕漉漉的,水珠順著發梢滴落,顯得更加蒼白脆弱,隻有眼圈周圍帶著用力揉搓後的微紅。那股翻江倒海的惡心感終於暫時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冰冷。
她看著洗手盆光滑的釉麵。水流打著旋渦,正迅速地將盆壁上殘留的幾絲胃液和淚水的痕跡衝走。然而,在靠近下水口的邊緣,在清澈的水流之下,一抹極其細微的、尚未被完全衝刷乾淨的暗紅色痕跡,如同一個無法愈合的微小傷口,固執地殘留在冰冷的白色陶瓷上。那是她剛才劇烈乾嘔時,從喉嚨深處帶出的、一絲混著胃液的、微不可察的血絲。
它靜靜地躺在那裡,在嘩嘩的水流聲中,在奢華冰冷的衛生間裡,像一個無聲的、被遺忘的祭品,也像一個沉默的、指向深淵的坐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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