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聲判決:尖子班壁壘下的窒息
高三教室的空氣凝滯得如同陳年的、粘稠的膠水,沉重地壓迫著每一寸空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粉塵的顆粒感。慘白的日光燈管持續發出微弱的“嗡嗡”聲,是這片死寂裡唯一的、令人煩躁的背景噪音,攪動著彌漫的緊張、汗味和無形的塵埃。王海峰站在講台上,脊背挺得筆直,手中捏著一遝嶄新的、散發著刺鼻油墨味的表格,指腹感受著紙張特有的光滑與冰涼。那薄薄的紙頁,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鈞之重,更像是一份無聲的、提前宣判的命運判決書。他今天特意穿了件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深灰色夾克,頭發用發蠟梳得一絲不苟,油光可鑒,鏡片後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緩緩掃過台下每一張年輕的臉龐,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冰冷的算計和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同學們,”他的聲音透過講台麥克風被放大,在密閉的教室裡回蕩,刻意拔高的語調裡充滿了造作的權威感,“高三是人生的關鍵路口!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而分科,更是決定你們未來人生走向的最關鍵一步!學校,本著對每一位同學前途命運高度負責的態度,經過校領導班子的反複研究、精心論證,”他刻意停頓,目光精準地掃過前排周強、林雪薇等幾個衣著光鮮、成績拔尖的城市學生,嘴角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滿意弧度,“決定集中全校最優資源,傾力打造——‘理科尖子班’!”
“尖子班!”這三個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間在教室裡激起一片壓抑的騷動和低低的、不安的議論浪潮。學生們紛紛抬起頭,眼神複雜得像打翻的調色盤——有瞬間點燃的渴望,有深不見底的焦慮,更多的是被巨大不確定性籠罩的茫然。空氣仿佛被這聲浪撕開了一道口子,隨即又被更沉重的壓力填滿。
“尖子班!”王海峰的聲音更加洪亮,帶著一種極具蠱惑性的煽情,“將配備全校最頂尖、最豪華的師資陣容!劉老師物理特級)、陳老師化學金牌教練)、孫老師數學奧賽名師)…這些經驗豐富、戰績赫赫、親手送無數學生踏入頂尖學府的金牌教師,將組成無堅不摧的最強教學天團!他們將傾注全部心血,傾囊相授,帶領尖子班的同學,直指清北複交,邁向輝煌人生的巔峰!”
他再次刻意停頓,讓那誘人的前景在寂靜中發酵。隨即,他鏡片後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像冰冷的探針,精準地刺向教室中後排那些沉默的、大多穿著洗得發白校服、身影單薄的身影——張二蛋、李小花,最後,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釘在夏侯北那張線條硬朗、寫滿桀驁的臉上。語氣也瞬間從鼓動轉為不容置喙的冰冷告誡:
“當然!尖子班名額極其有限,競爭堪稱慘烈!學校將本著‘優中選優、寧缺毋濫’的原則,進行最嚴格的選拔!不僅看卷麵成績,”他特意加重了語氣,手指在光滑的講台邊緣用力敲了敲,發出篤篤的脆響,如同敲打在某些人的心上,“更要看‘綜合素質’!看‘發展潛力’!看是否具備衝擊頂尖名校的底蘊和氣象!”他如同宣判般吐出這些模糊而森嚴的標準,“理科學習,難度如登天,強度如煉獄,對抽象思維和邏輯推演能力的要求更是嚴苛到極致!沒有極其紮實的基礎、鋼鐵般的毅力、開闊的國際視野和近乎完美的學習習慣,”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張二蛋低垂的頭和李小花緊抿的嘴唇,帶著赤裸裸的否定,“是絕對!無法!適應尖子班節奏的!”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冷的警鐘:
“我奉勸某些同學!要認清自己!量力而行!不要好高騖遠,盲目跟風!選擇文科,”他的語氣帶上了一絲施舍般的“善意”,“同樣大有可為!社會也需要方方麵麵的人才嘛。而且,也更符合某些同學的…實際情況和發展方向。”話語裡的暗示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射向目標,紮進凝滯的空氣裡,留下無形的傷口。
“現在,分科意向表發下去!”王海峰將手中那遝象征分水嶺的表格遞給前排的周強,動作帶著一種托付般的信任,“大家認真考慮,慎重選擇!這是決定你們一生命運的時刻!填好後,明天一早,必須交給我!逾期不候!”表格雪白刺眼,上麵清晰地印著“理科尖子班”幾個醒目的加粗黑體字,如同閃著寒光的金字招牌。旁邊一行不起眼卻重若千鈞的小字注釋:“需經綜合評估學業潛力、綜合素質及發展潛力)”。
紙張翻動的聲音在教室裡沙沙作響,如同無數隻饑渴的蠶在啃噬著沉默的桑葉,也啃噬著年輕的心。
二、十字路口的沉默與顫抖
下課鈴聲如同救贖的號角,驟然撕裂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瞬間點燃了壓抑許久的教室。積蓄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學生們三三兩兩迅速聚集成小團體,議論聲如同煮沸的開水,咕嘟咕嘟地冒著焦慮和渴望的氣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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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子班啊!特級教師天團!這資源逆天了!傻子才不選理!”
“名額才三十個!狼多肉少!聽說光火箭班內部就分掉一大半了!”
“看老王那眼神,還不是看爹?周強閉著眼睛都能進!”
“唉,道理我都懂,可老王說的那難度…我上次做競賽題做到淩晨三點,頭發掉了一把…我媽說,女孩子學文安穩…”
“二蛋!二蛋!”一個平時關係尚可的男生擠到張二蛋桌旁,聲音帶著急切,“你物理那麼牛逼,競賽都拿過獎,肯定死磕理科吧?尖子班名額有你一個!”
張二蛋低著頭,仿佛要將自己埋進課桌裡。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一遍遍地摩挲著那張雪白冰涼的意向表。表格上,“理科尖子班”那幾個加粗的黑字,像黑暗中伸出的誘惑之手,散發著致命的光芒。物理世界的簡潔、嚴謹、那洞悉萬物規律的力量感,那些精妙的公式和定律構建的秩序殿堂,曾是他貧瘠灰暗的生命裡唯一的燈塔和避難所。他想起無數個深夜,在宿舍走廊昏暗燈光下演算時心臟的狂跳,想起解開一道困擾數日的難題時那種直衝天靈蓋的、近乎眩暈的狂喜,想起鄰居那位輟學打工卻偷偷塞給他《自然辯證法》時眼中燃燒的、不甘的火苗…他想選理!他必須選理!那是他掙脫泥潭、觸摸天空的唯一繩索!
然而,王海峰那冰冷刺骨、帶著赤裸裸警告的話語,還有意向表旁邊那行如同緊箍咒般的“綜合評估學業潛力、綜合素質及發展潛力)”小字,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他火熱的心臟,越收越緊。他想起自己被毫無理由地調到最後一排、緊挨垃圾桶的陰暗角落,想起周強手腕上那塊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目光芒的嶄新勞力士,想起父親咳著血、在礦燈下佝僂著背寄來的、浸透著煤灰與血點的學費…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無力感和冰冷的絕望瞬間將他淹沒!他緊握著那張承載著夢想與重壓的薄紙,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出死寂的青白色,微微地、不受控製地顫抖著。喉嚨深處,那股熟悉的、帶著濃重鐵鏽腥味的灼熱癢意,如同蘇醒的毒蛇,開始瘋狂地翻湧、上頂!他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用疼痛壓製著咳意。
“我…我還沒想好…”他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始終低著頭,避開了同學探究的目光,仿佛那目光是燒紅的烙鐵。他將那份沉甸甸的表格,如同藏起贓物般,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悲愴的珍重,夾進了那本陪伴他多年、卷了邊、封麵破舊的英漢詞典裡。詞典翻開的頁碼間,安靜地躺著一張小小的、邊緣磨損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父親戴著沉重的礦燈帽,在幽深的地底巷道口,對著鏡頭努力擠出一個疲憊而模糊的笑容。
另一邊,李小花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的目光如同精密儀器,在“理科尖子班”和“文科”兩個冰冷的選項之間反複遊移、權衡。理科世界那嚴密的邏輯鏈條、穿透表象直抵本質的力量,對她有著致命的吸引力,那是她渴望用來剖析世界、掙脫迷霧的利劍。然而,王海峰那句“量力而行”如同魔咒,瞬間勾起了林雪薇在物理競賽輔導課上被幾位名師環繞、從容解答難題的畫麵,那畫麵構築起一道無形卻堅不可摧的階級壁壘。她想起了廢棄器材室裡趙建國佝僂著背清點廢鐵的落寞身影,想起了自己藏在枕頭底下、用密碼鎖鎖住的、寫滿心事和憤怒詩句的日記本…最終,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耗儘了全身力氣,拿起桌角那支僅剩一小截、筆芯隨時會折斷的廉價鉛筆。筆尖懸在“文科”選項上方,微微顫抖。然後,她閉上眼睛,用儘全身的力氣,在那小小的方框裡,輕輕地、卻仿佛用刀刻下般,打了一個沉重的勾。鉛筆尖劃過紙張,發出細微卻尖銳的“沙沙”聲,如同心弦被生生扯斷的哀鳴。
“喲嗬!這不是我們北哥嘛!”一個誇張而充滿嘲弄的聲音打破了局部的沉默。周強帶著他形影不離的兩個跟班,如同巡視領地的鬣狗,晃悠到夏侯北的桌前。他手裡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支嶄新的、鑲著金屬邊、印著耀眼奢侈品牌ogo的簽字筆,筆尖在日光燈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點,像挑釁的刀鋒。“盯著這張破紙發什麼呆呢?該不會…真做著進尖子班的美夢吧?”他故意拖長了尾音,語氣裡的鄙夷和奚落如同粘稠的毒液,毫不掩飾地潑灑出來,引得周圍幾個學生發出壓抑的嗤笑。
夏侯北仿佛石化了一般,對周強的挑釁和周遭的嗤笑置若罔聞。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封閉了,隻剩下那雙燃燒著幽暗火焰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著桌上那張雪白刺眼的意向表。表格上,“理科尖子班”那幾個字,在王海峰虛偽至極的演講、周強刺耳的嘲笑、還有周圍那些或麻木或豔羨的目光催化下,開始瘋狂地扭曲、變形、溶解!它們化作了鄭明在校長室裡品茶時道貌岸然的臉、王海峰摔賬本時那隻青筋暴起的手、食堂大鍋裡漂浮著肮臟鋸末的“肉餡”、周強坐在教室黃金c位、翹著二郎腿炫耀新手表的得意笑容…這些畫麵如同沸騰的、滾燙的、飽含屈辱與憤怒的岩漿,在他胸中奔湧、衝撞、咆哮!一股壓抑了太久、積蓄了太多、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如同沉睡億萬年的火山,轟然衝破了他理智的最後一道堤壩!那怒火燒儘了所有的權衡、恐懼和世俗的算計,隻剩下最原始、最暴烈、最決絕的反抗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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