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臥牛山中學的布告欄前卻已圍得水泄不通。陽光吝嗇地穿透厚重的雲層,在冰冷的、刷著綠漆的鐵質公告欄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裡彌漫著泥土解凍的潮氣、粉筆灰的味道,還有一種壓抑不住的、嗡嗡作響的期待。墨汁未乾的“全校‘我的父親’征文比賽獲獎名單”幾個大字,在粗糙的紅紙上顯得格外醒目。
張二蛋被人群裹挾著,不由自主地被推到了前麵。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肘部打著深色補丁的舊棉襖,凍得通紅的雙手緊張地蜷縮在袖口裡。心臟在單薄的胸腔裡擂鼓般撞擊著,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肺腑深處壓抑的咳嗽。他不敢抬頭看那紅紙黑字,隻死死盯著自己那雙沾滿泥點、鞋幫開裂的舊膠鞋鞋尖,仿佛那裡藏著最後的希望。他寫的《爹的礦燈》,每一個字都像從他心尖上剜下來的肉,帶著地底深處的煤灰味、汗腥味和父親那盞昏黃油燈下佝僂背影的沉重。他記得評委老師念到他那篇時,教室裡那片刻的、令人窒息的寂靜,和隨後爆發的、真誠而熱烈的掌聲。那掌聲,像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礦燈,曾短暫地照亮過他卑微的世界。
“一等獎!一等獎是張二蛋!”不知是誰在人群裡興奮地喊了一嗓子,聲音尖利地劃破了嘈雜。
張二蛋猛地抬起頭!心臟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他渾濁的眼睛瞬間被點亮,像兩簇驟然燃起的炭火,死死地釘在紅紙最上方!
然而,那刺目的紅紙上,一等獎的位置,赫然印著三個工整而陌生的印刷體字——林雪薇。
張二蛋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比身後的石灰牆還要慘白。他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了天靈蓋,耳朵裡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隻剩下尖銳的嗡鳴。身體晃了晃,腳下如同踩著棉花。他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用力地、幾乎要把眼眶撕裂般,再次看向那張紅紙。
“一等獎:高三1)班,林雪薇,《霓虹不夜城》。”
“二等獎:高三3)班,……”
……
他的名字呢?
他像個溺水的人,在洶湧的名單裡拚命搜尋,目光慌亂地掃過一個個名字,從一等獎到二等獎、三等獎……一直滑到最下麵,那行不起眼的小字:“入圍作品:高三2)班,張二蛋,《爹的礦燈》”。
入圍。
僅僅隻是“入圍”。
那曾照亮他卑微世界的礦燈,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掐滅了燈芯,隻留下冰冷的黑暗和嗆人的煤灰味。巨大的失落和一種被當眾剝光般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腳跟絆在一塊凸起的磚頭上,身體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周圍的目光——有同情,有疑惑,有漠然,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如同無數根細針,密密麻麻地紮在他裸露的皮膚上。他喉嚨裡泛起一陣濃重的腥甜,被他死死地、狼狽地咽了回去,灼燒著食道。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拔高的、帶著優越感的議論聲清晰地鑽進他嗡嗡作響的耳朵。
“看!我就說嘛!雪薇的《霓虹不夜城》寫得多大氣!她爸爸可是咱們市裡的商界精英,那眼界,那格局,嘖嘖,寫出來的東西就是不一樣!”一個穿著嶄新米白色羽絨服、圍著粉色羊絨圍巾的女生,用胳膊肘捅了捅旁邊的同伴,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附近的人聽見。
“就是就是!什麼礦燈啊,黑黢黢的礦洞啊,聽著就晦氣,一股子窮酸味兒!哪能跟雪薇筆下流光溢彩的商業帝國比?那才叫時代脈搏!”另一個女生立刻附和,下巴微微揚起,眼神瞟過張二蛋的方向,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這才是咱們學校該有的門麵!”第一個女生下了結論,聲音帶著理所當然的傲然。
窮酸味兒。
晦氣。
時代脈搏。
門麵。
每一個詞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張二蛋的心上。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發黑,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貼身的破舊襯衣。他再也無法忍受那些目光和議論,猛地轉過身,像一頭受傷的、隻想逃離陷阱的野獸,低著頭,用儘全身力氣撞開身後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朝著教學樓的方向衝去。身後傳來幾聲不滿的抱怨和嗤笑,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潰逃的背影。
語文教研組辦公室的門虛掩著,一股陳舊書籍、劣質茶葉和廉價熏香混合的沉悶氣味從門縫裡飄散出來。陽光透過蒙塵的窗戶,在堆滿作業本和試卷的辦公桌上投下幾道昏黃的光柱,光柱裡塵埃飛舞。
趙建國站在主編——語文教研組組長馬明遠的辦公桌前,臉色鐵青,胸膛因壓抑的憤怒而微微起伏。他手裡緊緊攥著一份皺巴巴的稿件複印件,正是張二蛋那篇《爹的礦燈》。紙頁的邊緣被他捏得變形,指尖因用力而發白。
“馬組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趙建國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繃緊的弓弦,充滿了火藥味,“張二蛋這篇《爹的礦燈》,是評委組一致評出的一等獎!立意、情感、文筆,哪一點比不上林雪薇那篇堆砌辭藻的《霓虹不夜城》?!為什麼臨到公布,一等獎就變成了林雪薇?張二蛋的名字被踢到了入圍名單最末尾?!你們這是明目張膽地篡改結果!踐踏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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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明遠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麵,背對著窗戶,整個人陷在陰影裡。他五十歲上下,頭發稀疏,梳得一絲不苟,油光發亮。一張保養得宜的圓臉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眼睛細小而精明。他穿著一身熨燙平整的藏青色毛料中山裝,袖口露出雪白挺括的襯衫袖口,一枚小巧的金色袖扣閃著微光。他手裡端著一個白瓷茶杯,杯蓋上描著俗氣的金邊牡丹。他慢條斯理地掀開杯蓋,輕輕吹了吹浮在上麵的廉價茶葉末子,啜飲了一口,發出滿足的“滋溜”聲。對趙建國的質問,仿佛充耳不聞。
辦公室裡的其他幾個語文老師,有的假裝埋頭批改作業,筆尖在紙上劃得沙沙作響;有的則豎起耳朵,眼神在趙建國和馬明遠之間飄忽不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看戲的意味。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水。
“趙老師,”馬明遠終於放下茶杯,杯底磕在玻璃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抬起眼皮,透過鏡片看向趙建國,臉上擠出一絲職業化的、毫無溫度的假笑,聲音拖得又慢又長,“你也是老教師了,怎麼還這麼…天真?情緒化?”他刻意加重了“天真”兩個字,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嘲弄。
“評委組的意見,隻是一個參考嘛。”他慢悠悠地說著,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分享秘密般的虛偽親昵,“上麵…學校領導層,綜合考量了很多因素。林雪薇同學這篇《霓虹不夜城》,立意高遠,展現的是咱們城市改革開放的豐碩成果,是新時代昂揚向上的精神風貌!這才是主旋律!才是咱們教育戰線需要大力弘揚的‘正能量’!”
他頓了頓,細小的眼睛瞟了一眼趙建國手中那份稿件,嘴角向下撇了撇,露出毫不掩飾的嫌惡:“至於張二蛋這篇嘛…寫什麼?寫礦工?寫地底下的黑暗?寫生活的沉重?老趙啊,”他拖長了調子,語重心長,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這調子太灰了!太暗了!充滿了…嗯…負能量!不符合當前積極、健康、向上的社會導向嘛!上麵定了調子,說這種題材,容易引發…不必要的聯想,導向…有偏差。基調!對,基調錯誤!”
“基調錯誤?”趙建國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四個字,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一個礦工父親,用脊梁撐起一個家,用血汗供兒子讀書,用一盞礦燈在八百米地下尋找光明和希望!他寫的不是黑暗,是人性的堅韌!是底層勞動者最樸實的偉大!這基調怎麼就錯了?!難道隻有歌功頌德、粉飾太平才是對的嗎?!馬明遠!你摸著良心說!張二蛋這篇,哪一點不如林雪薇?!”
趙建國的聲音陡然拔高,在沉悶的辦公室裡如同驚雷炸響。那幾個假裝批作業的老師都驚得停下了筆,緊張地看向這邊。
馬明遠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那點假笑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猛地一拍桌子!“趙建國!注意你的態度!什麼叫粉飾太平?!你這是在質疑學校的決定?!質疑領導的判斷力?!”他聲色俱厲,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趙建國臉上。
他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猛地拉開辦公桌右手邊最上麵一個抽屜!動作帶著一種發泄般的粗暴!
“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