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氣,在臥牛山中學那座孤零零矗立的化學實驗樓裡,凝成了化不開的粘稠。這是一棟六十年代蘇式風格的老建築,紅磚外牆早已被歲月和酸霧侵蝕得斑駁陸離,爬滿了暗綠色的苔蘚和水漬。高大的窗戶玻璃蒙著厚厚的灰塵和經年累月化學試劑留下的奇異彩虹色暈痕,勉強透進來的天光顯得渾濁而無力。空氣裡彌漫著一種複雜而刺鼻的氣味:濃烈的氨水味兒、陳年鐵鏽味兒、若有若無的氯氣味兒,還有一股仿佛從牆壁深處滲出來的、揮之不去的、冰冷刺骨的潮黴氣。這氣味鑽進鼻孔,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讓人莫名地心頭發悶。
高大的拱頂下,一排排笨重的實木實驗台漆麵剝落,露出底下灰白的木茬。台麵上固定著鏽跡斑斑的鐵架台和同樣老舊的水龍頭,水龍頭擰不緊,一滴、一滴、一滴……水珠砸在搪瓷水槽底部的陳年汙垢上,發出單調而固執的聲響,在這空曠死寂的空間裡被無限放大,如同某種不祥的倒計時。
負責分發器材的實驗員老吳,佝僂著背,慢吞吞地推著一輛同樣鏽跡斑斑的、輪子吱呀作響的鐵皮推車。他穿著件沾滿不明汙漬的灰色舊工作服,袖口磨得發亮,油光鋥亮的頭發緊貼著頭皮向後梳攏,一張瘦長的馬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皮耷拉著,仿佛對眼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推車上堆滿了洗刷過的玻璃器皿——燒杯、試管、錐形瓶、量筒……在昏暗的光線下,大部分器皿都顯得乾淨透亮,折射著微弱的光。
但細看之下,卻另有乾坤。老吳那雙骨節粗大、指甲縫裡嵌著黑泥的手,在推車底層摸索著。那裡,雜亂地堆著一些明顯“與眾不同”的器皿:幾個燒杯杯壁上有肉眼可見的、細微的螺旋狀氣泡紋路;一支量筒的刻度線模糊不清,像是被強酸腐蝕過;最顯眼的,是幾個薄壁燒杯,杯底或杯身靠近加熱區的部位,隱約可見細若發絲的、不易察覺的裂紋,在昏暗光線下如同潛伏的毒蛇。
高三2)班的學生們早已按事先分好的小組站在各自的實驗台前。城市學生為主的小組占據了靠近暖氣管道雖然那幾根管子也隻是象征性地溫著)、光線相對較好的前排區域,他們穿著厚實保暖的羽絨服或毛呢大衣,低聲談笑,神情輕鬆。而夏侯北、張二蛋和另外兩個農村男生組成的第四小組,則被安排在實驗室最深處、靠近後門那個終年不見陽光的角落。寒風從門縫裡颼颼地鑽進來,帶著刺骨的濕冷。他們身上單薄的舊棉襖根本抵擋不住這寒意,夏侯北裹緊了那件袖口磨破、露出灰敗棉絮的軍綠色舊棉襖,張二蛋則把凍得通紅的雙手緊緊揣在同樣單薄的衣兜裡,身體微微發著抖,不時壓抑地輕咳兩聲。
老吳推著車,像一具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開始分發。輪到前排那些“好位置”的小組時,他眼皮依舊耷拉著,但動作卻麻利了些,精準地將那些透亮無暇、厚實均勻的優質燒杯、量筒分發出去。偶爾,他枯瘦的手指會碰到某個城市學生嶄新的羽絨服袖口,那學生嫌惡地微微後縮,老吳的動作便幾不可查地頓一下,隨即恢複如常,隻是嘴角似乎向下撇得更深了。
終於,吱呀作響的推車來到了第四組的角落。空氣似乎更冷了幾分。老吳停下了腳步,眼皮終於抬了抬,渾濁的眼珠子沒什麼焦點地掃過夏侯北那張棱角分明、寫滿桀驁的臉,又掠過張二蛋凍得發青的嘴唇和畏縮的神情。他的目光在那幾個薄壁燒杯上短暫停留了一瞬。
“喏,你們的。”他的聲音乾澀沙啞,像是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他枯瘦的手伸進推車底層,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隨意,甚至可以說是粗暴。他沒有挑選,就那麼一抓——
一隻杯壁帶著螺旋氣泡紋路的燒杯。
一隻刻度模糊的量筒。
兩隻薄壁燒杯——其中一隻,杯底靠近中央的位置,一道細若發絲、近乎透明的裂紋,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一條陰險的冷笑。
這些明顯帶著瑕疵、甚至暗藏危險的器皿,被老吳“哐當”、“哐當”地扔在了第四組冰冷的實驗台麵上,發出刺耳的碰撞聲。其中那隻帶裂紋的薄壁燒杯,甚至因為力道在台麵上微微彈跳了一下,那道裂紋在跳動中似乎裂開了微不可查的一絲縫隙。
“小心點用,”老吳耷拉著眼皮,丟下這句毫無溫度、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的話,推著車,吱呀吱呀地走向下一個小組,仿佛完成了什麼微不足道的任務。
空氣凝固了。角落裡的寒意似乎瞬間又加重了幾分。
夏侯北的眼神驟然變得鋒利如刀,死死盯住老吳佝僂的背影,腮幫子咬肌繃緊,右手下意識地捏成了拳頭,骨節發出輕微的“哢吧”聲。他認出了那隻帶裂紋的燒杯!上次分組實驗,就是這隻破玩意兒差點出事!他猛地一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揪老吳的衣領。
“北哥!”一聲壓抑著恐懼的、細弱蚊蚋的聲音響起。是張二蛋。他冰涼的手死死抓住了夏侯北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幾乎掐進夏侯北棉襖下的皮肉裡。他的臉色比剛才更加慘白,嘴唇哆嗦著,眼神裡充滿了近乎哀求的恐懼和巨大的隱忍。他死死地搖著頭,眼神示意著夏侯北看前排那些穿著嶄新實驗服、已經開始忙碌的城市學生,又看看講台方向——孫麗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那裡,正抱著手臂,冷冷地注視著這個角落,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看好戲般的弧度。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夏侯北胸口劇烈起伏,一股灼熱的怒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蒸騰。他看了一眼張二蛋那近乎絕望的眼神,又掃過孫麗那冰冷的視線,最終,他那捏緊的拳頭,極其緩慢地、極其不甘地鬆開了。指關節因為用力過猛而泛著失血的青白。他猛地一甩胳膊,掙脫了張二蛋冰冷的手,重重地坐回冰冷的鐵凳子上,凳子腿與水泥地摩擦,發出刺耳的噪音。他不再看任何人,隻是死死地盯著台麵上那幾件殘次品,眼神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像一頭被強行鎖進囚籠的困獸。
張二蛋鬆了口氣,但那口氣堵在胸口,變成了更沉重的石頭。他默默拿起那隻帶裂紋的薄壁燒杯,手指觸碰到冰冷的玻璃,那道細微的裂紋在指尖下傳來一種令人心悸的脆弱感。他小心翼翼地、像捧著什麼易碎的珍寶,把它固定在鏽跡斑斑的鐵架台上。旁邊,夏侯北帶著火氣,動作粗魯地將量筒和試劑瓶重重頓在台麵上,發出“砰”的悶響。
實驗內容是測定某種鹽溶液的濃度,需要加熱蒸發一部分溶劑。孫麗在講台上宣布了步驟和注意事項,聲音冰冷,公式化,目光卻有意無意地掃過第四組這邊。
“開始吧。”孫麗的聲音如同發令槍。
實驗室裡瞬間響起了各種聲音:玻璃器皿輕微的碰撞聲、酒精燈棉芯被點燃的噗噗聲、液體受熱發出的嘶嘶聲……前排小組進行得很順利,優質燒杯在酒精燈穩定的火焰下均勻受熱,清澈的溶液微微翻滾,蒸汽嫋嫋上升。
而第四組的角落,氣氛卻凝重如鐵。夏侯北負責點燃酒精燈並調節火焰。他憋著一肚子火,動作有些大,藍色的火苗猛地躥高,舔舐著燒杯底部。張二蛋負責操作,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他先用那隻帶氣泡的燒杯小心量取了溶液,倒入那隻固定在鐵架台上的薄壁燒杯中。溶液是冷的,倒入冰冷的薄壁燒杯,杯壁瞬間蒙上了一層細密的水霧。
他拿起火柴,手因為寒冷和緊張而微微顫抖。他擦燃火柴,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著,靠近酒精燈的棉芯。就在這時——
“嗞啦——!”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冰層裂開的脆響!
聲音來自那隻被固定在鐵架台上的薄壁燒杯!在溶液倒入、冷熱不均的瞬間,杯底那道原本細若發絲的裂紋,在沒有任何外力觸碰的情況下,如同被喚醒的毒蛇,猛地向上延伸、擴張!一條清晰可見、猙獰的裂痕瞬間貫穿了杯底!
張二蛋的心跳驟然停止!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極度的恐懼而急劇收縮!他下意識地想要後退,想要尖叫——
然而,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二蛋!閃開!!”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在張二蛋耳邊炸響!是夏侯北!
就在那裂紋貫穿杯底、滾燙的溶液即將如同決堤的岩漿般噴湧而出的前零點一秒!夏侯北如同離弦之箭,爆發出驚人的速度!他根本來不及思考,完全是身體的本能反應!他左手閃電般探出,五指如鐵鉗,死死扣住張二蛋那件單薄棉襖的後領,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向後一拽!同時,他高大的身軀如同盾牌般,猛地向右前方跨出一步,用自己的右半身,擋在了張二蛋和那隻即將炸裂的燒杯之間!
“嘩啦——!!!砰——!!!”
兩聲巨響幾乎同時爆發!
薄壁燒杯再也承受不住內部的壓力和冷熱的劇烈衝擊,如同一個被引爆的炸彈,在鐵架台上轟然炸裂!滾燙的、帶著刺鼻氣味的鹽溶液混合著鋒利的玻璃碎片,如同無數淬毒的利箭,朝著四麵八方瘋狂噴射!大部分滾燙的液體和尖銳的玻璃渣,狠狠地潑灑在夏侯北剛剛擋過來的右臂、右肩和右側胸膛上!
“啊——!”滾燙的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按在皮肉上,夏侯北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身體猛地一顫!他右臂的舊棉襖瞬間被滾燙的液體浸透,冒出絲絲白氣!幾片鋒利的玻璃碎片穿透薄薄的棉絮,深深紮進他手臂外側的皮肉裡,鮮血瞬間洇開,在灰綠色的棉襖上染出大片刺目的暗紅!
張二蛋被夏侯北那巨大的力量拽得踉蹌著向後跌倒,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後腦勺磕在實驗台的鐵腿上,眼前金星亂冒。幾滴濺射出來的滾燙溶液落在他裸露的手腕上,瞬間燙起幾個紅點,火辣辣地疼。但他完全顧不上自己,他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夏侯北高大的身影擋在他麵前,右臂和肩膀冒著絲絲白氣,棉襖上迅速蔓延開暗紅色的血跡,玻璃碎片紮在手臂上,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寒光。炸裂的燒杯碎片和滾燙的溶液濺得到處都是,實驗台上一片狼藉,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
整個實驗室瞬間死寂!
所有的聲音——加熱的嘶嘶聲、玻璃的碰撞聲、甚至呼吸聲——都消失了。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慘烈的爆炸驚呆了!前排的學生們驚恐地捂著嘴,眼睛瞪得溜圓。幾個膽小的女生甚至發出了短促的尖叫。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孫麗臉上的看好戲表情瞬間凍結,隨即化為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她快步朝這邊走來,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老吳也推著他的破車,慢吞吞地挪了過來,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那雙渾濁的眼睛在掃過滿地狼藉和夏侯北染血的胳膊時,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孫麗人未到,尖利的聲音先至,帶著慣有的質問和責難。她衝到近前,看著滿地的玻璃碎片、流淌的溶液和夏侯北明顯受傷的手臂,眉頭緊緊擰在一起,眼神裡沒有關切,隻有煩躁和被打擾的慍怒。
張二蛋掙紮著想從地上爬起來,聲音帶著哭腔和劇烈的喘息:“孫…孫老師…燒杯…燒杯它自己炸了…北哥他…他為了拉我…”他指著地上那隻杯底幾乎完全碎裂、裂痕猙獰的燒杯殘骸,又指向夏侯北血流不止的手臂,語無倫次。
夏侯北強忍著右臂傳來的陣陣灼痛和刺骨的割裂感,額頭上已經滲出細密的冷汗。他猛地轉過頭,那雙因劇痛和憤怒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兩團燃燒的火焰,死死地釘在老吳那張毫無表情的馬臉上!那目光裡的恨意和質問,幾乎要將他洞穿!
“吳師傅!”夏侯北的聲音因為強忍疼痛而有些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給我們的燒杯,杯底有裂!縫!”最後兩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裡擠出來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老吳身上。
老吳佝僂著背,渾濁的眼珠子慢悠悠地轉了轉,終於落在了地上那隻碎裂的燒杯上。他臉上沒有任何波動,既沒有驚訝,也沒有愧疚,甚至連一絲慌亂都沒有。他慢吞吞地蹲下身,用他那雙指甲縫嵌著黑泥的枯手,極其隨意地撥弄了一下那片最大的、帶著貫穿性裂痕的杯底殘片。
“裂縫?”他抬起眼皮,依舊是那副半死不活、仿佛沒睡醒的樣子,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哪兒呢?我怎麼沒看見?”他用手指在殘片邊緣的斷口處抹了抹,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輕慢,“這明明就是新的斷口嘛。肯定是你們操作不當,加熱不均勻,或者磕著碰著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仿佛拍掉什麼臟東西,目光掃過夏侯北染血的胳膊和張二蛋驚魂未定的臉,最終落在孫麗身上,聳了聳肩,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孫老師,現在的學生啊,毛手毛腳,弄壞了東西,就想著推卸責任。這年頭,人心不古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