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布上的困獸
深秋的臥牛山中學操場,像一塊被隨意丟棄在歲月角落、吸飽了濕冷與塵埃的巨大灰布,鋪展在鉛灰色的天穹之下。寒風嗚咽著,卷起滿地枯黃焦脆的落葉,裹挾著它們打著絕望的旋兒,發出乾燥而蕭索、如同骨骼摩擦般的“沙沙”聲。鉛灰色的雲層厚重低垂,沉沉地壓在操場四周光禿禿的樹梢上,吝嗇地透下幾縷慘淡稀薄的天光,落在暗紅色、早已褪色磨損的塑膠跑道上,卻無法帶來絲毫暖意,更照不亮跑道內側那一張張因極度緊張和深秋寒意而繃緊、失去血色的年輕臉龐。空氣裡彌漫著塵土乾燥的腥氣、塑膠顆粒陳舊的橡膠味,還有一種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混合著殘酷競爭與無聲呐喊的沉重期待。
三千米決賽,校運會最後一天的重頭戲,也是最漫長、最煎熬、最能榨乾血肉之軀最後一絲意誌的煉獄。跑道內側稀疏的草地上,稀稀拉拉地站著些尚未離校的觀眾。穿著厚實保暖羽絨服、戴著毛線帽的城市學生們三五成群,低聲談笑著與比賽無關的趣事,手裡捧著熱氣氤氳、散發著甜膩香氣的奶茶或包裝花哨的功能飲料,姿態悠閒。而穿著單薄舊衣、甚至難以抵禦這深秋寒意的農村學生們,則大多瑟縮著脖子,雙手插在單薄衣袋裡,或是用力地搓著凍得通紅發僵的手指,沉默地、自覺地站在人群的邊緣或更遠處的角落。他們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緊緊追隨著跑道上那幾個在漫長賽道上艱難移動、如同負傷野獸般喘息的身影。他們的呼吸似乎也隨著跑道上沉重的腳步聲而變得滯澀。
張二蛋把自己更深地縮進那件袖口早已磨破綻開、露出灰黑棉絮的舊夾克裡,身體無法控製地微微佝僂著。每一次稍深的呼吸,胸腔深處都會引發一陣壓抑的、沉悶的嗡鳴,帶來刀刮般的刺痛。他的臉色在灰暗天光下泛著一種病態的青白,嘴唇乾裂起皮,唯有那雙眼睛,燃燒著與身體虛弱截然相反的火焰,死死地、近乎貪婪地鎖在跑道上那個正與命運搏鬥的熟悉身影上——夏侯北。
夏侯北身上那件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舊運動背心和短褲,在深秋凜冽的寒風中顯得如此單薄刺眼。裸露在外的肩膀、手臂和小腿上,肌肉線條如鋼索般根根繃緊虯結,皮膚上蒙著一層細密的、因劇烈運動而產生的汗珠,在微弱慘淡的光線下反射著冰冷而脆弱的光澤。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浸濕了他額前淩亂的短發,一縷縷濕漉漉地緊貼在高聳的顴骨和棱角分明的額角上,更添幾分野性與狼狽。他大口地、貪婪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仿佛要用儘全身力氣撕裂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每一次呼氣都在身前拉出一道短促而濃重的白霧軌跡。他的眼神,如同兩塊在烈焰中反複淬煉、又在冰水中急速冷卻的鐵錠,死死地、執拗地、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不顧一切也要撕開黑暗的執著,死死釘在前方那個領先的身影上。他的步伐沉重如山,每一步踏在暗紅色的塑膠跑道上,都發出沉悶而極具穿透力的“咚、咚”聲,像遠古戰場上的戰鼓,一聲聲,沉重地擂在張二蛋和所有注視著他的人的心坎上。
比賽已進入最後一圈,漫長煉獄的終點。跑道上隻剩下四個身影在痛苦地、用意誌對抗著身體極限的哀鳴,苦苦支撐。夏侯北緊咬著前方那個體育特長生的背影,兩人如同兩頭精疲力竭、傷痕累累卻仍在進行著最後殊死搏鬥的困獸,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那看似難以逾越的差距,竟在夏侯北那非人的意誌驅動下,被一寸寸、一米米地蠶食!十米、八米、五米……距離終點線越來越近,那無聲的較量也愈發慘烈!
“北哥!衝啊!!”張二蛋用儘胸腔裡所有的空氣,嘶聲力竭地吼了出來!聲音卻因無法抑製的劇烈嗆咳而變得嘶啞、破碎,如同破舊風箱發出的最後悲鳴。他身邊那幾個同樣穿著寒酸的農村男生,仿佛被這聲嘶吼點燃了胸中積壓的鬱憤,也跟著不顧一切地吼了起來:“衝啊!夏侯北!”“北哥!拚了!”這聲音在空曠而冷漠的操場上顯得有些單薄無力,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向死而生的悲壯,穿透了呼嘯的寒風。
進入最後的直道!那根象征終點的紅色布帶,在視野的儘頭搖曳!
“啊——!!!”
一聲絕非人類所能發出的、如同瀕死野獸在絕境中迸發出的終極咆哮,猛地從夏侯北的喉嚨深處炸裂開來!他布滿猩紅血絲的雙眼瞬間瞪得滾圓,額角、脖頸乃至太陽穴處,粗大的青筋如同盤踞的毒蛇瞬間暴凸、蠕動!他榨乾了這副軀殼裡最後一絲殘存的氣力,雙腿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水,卻以一種超越生理極限、近乎失控的頻率瘋狂地擺動起來!每一步蹬地,腳下那暗紅的塑膠顆粒仿佛都要被他的意誌踩碎、撕裂!他的身體因為極致的發力而劇烈地左右搖晃、扭擺,手臂擺動的幅度大得驚人,帶起呼呼的破風聲,整個人像一具被狂暴意誌驅動的、瀕臨散架的戰鬥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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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
在距離那根紅色布帶不到三十米的地方,他如同一道燃燒著生命最後餘燼的黑色閃電,帶著一往無前、玉石俱焚、要將自己徹底燃儘的瘋狂氣勢,硬生生地、一寸寸地,從外側超越了那個領先了大半程、此刻同樣油儘燈枯的體育特長生!
衝線!
當夏侯北的身體帶著巨大的、無法收束的慣性,整個胸口狠狠地、毫無保留地撞斷那根象征勝利終點的紅色布帶時,整個喧囂的操場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詭異地安靜了一瞬。緊接著,零星的、壓抑不住的、帶著難以置信和巨大狂喜的歡呼聲,從農村學生聚集的那個冰冷角落爆發出來!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然而,這微弱的歡呼還未及擴散,如同初燃的火苗瞬間被狂風撲滅——
“噗通!!!”
一聲沉悶得令人靈魂都為之震顫的巨響,狠狠砸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
剛剛撞線、身體還帶著巨大前衝勢能的夏侯北,雙腿如同瞬間被無形的巨斧斬斷了筋腱,猛地一軟,失去了所有支撐!他整個人如同被伐倒的千年巨木,毫無緩衝地、直挺挺地、麵朝下狠狠地砸在了冰冷堅硬、毫無溫度的塑膠跑道上!
時間,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
他趴在那裡,身體隨即開始了可怕的、無法抑製的劇烈抽搐!不是因為衝線的狂喜,而是因為兩條腿肌肉深處爆發的、如同被無數燒紅鋼刀瘋狂攪動切割的可怕痙攣!劇烈的抽筋讓他的雙腿扭曲成詭異的姿態。他痛苦地蜷縮起身體,雙手如同鐵鉗般死死地抱住右腿膝蓋上方的大腿肌肉,試圖用蠻力壓製那足以讓人昏厥的撕裂劇痛,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出一種死寂的慘白,如同森森白骨。喉嚨裡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被堵住喉嚨般的痛苦嘶鳴,聲音被冰冷的塑膠地麵悶住、吸收,變成一種令人毛骨悚然、心膽俱裂的沉悶嗚咽。汗水混合著跑道上揚起的黑色塑膠顆粒和塵土,在他臉上、脖子上糊成一片肮臟的泥濘,如同戴上了一副絕望的麵具。而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右膝——在剛才那超越極限、近乎自毀的最後蹬地衝刺時,膝蓋外側重重地、毫無防護地磕在了跑道邊緣凸起的、堅硬如鐵的混凝土牙子上!此刻,膝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腫脹起來,紫黑色的淤血如同墨汁般在皮膚下瘋狂彌漫、擴散,形成一個巨大的、可怖的鼓包!擦破的皮肉處,暗紅色的血珠正不斷地、緩慢地滲出、彙聚,染紅了膝蓋下方一小片暗紅色的塑膠顆粒,像一朵在冰冷灰布上驟然綻放的、猙獰而絕望的血色之花。
喧囂的榮光與冰冷的血
“北哥!”張二蛋撕心裂肺的呼喊帶著泣血的顫音,第一個踉蹌著、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他身後的幾個農村男生也如同被驚醒,緊隨其後,像一群撲向受傷頭狼的幼崽。
他們衝到夏侯北身邊,手忙腳亂地圍著他蹲下,臉上寫滿了驚恐和無措。張二蛋看著夏侯北因劇痛而扭曲的臉,看著他死死抱住的那條迅速腫脹變形、紫黑發亮、不斷滲血的右腿,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心臟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幾乎要停止跳動!他想伸手去扶,又怕觸碰會帶來更大的痛苦,急得滿頭冷汗瞬間浸濕了鬢角,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哭腔,顫抖著:“北哥!北哥你怎麼樣?腿…腿能動嗎?彆…彆嚇我啊!”他看到夏侯北膝蓋上那片刺目的紫黑和不斷擴大的血跡,自己的膝蓋也仿佛傳來一陣幻痛。
夏侯北痛得眼前發黑,意識在劇痛的浪潮中浮沉,身體在劇烈的痙攣中不受控製地弓起又落下,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仿佛要將它們生生咬碎!隻能從劇烈起伏的胸腔和緊咬的牙關中擠出破碎的、帶著血腥氣的音節:“腿……抽……抽死了……動……動不了……膝蓋……碎了……疼……”
就在這時,操場四周高聳燈杆上懸掛的、覆蓋全校每一個角落的高音喇叭,毫無征兆地、極其刺耳地響起了激昂無比、如同勝利凱歌般的音樂前奏!那恢弘的旋律瞬間撕裂了跑道邊的死寂與悲鳴!緊接著,一個情緒飽滿到近乎亢奮、帶著誇張煽動性的女聲,通過高功率擴音器,如同無形的洪流,瞬間席卷、淹沒了操場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縫隙:
“熱烈祝賀我校在本次秋季運動會上取得曆史性的輝煌集體榮譽!全體運動健兒們頑強拚搏,奮勇爭先,以堅韌不拔的意誌和永不言敗的精神,在賽場上揮灑汗水,挑戰極限,充分展現了我校學子昂揚向上、積極進取的卓越體育精神風貌!這是團結協作的偉大勝利!是集體力量的崇高榮光!……”
廣播員的聲音高亢、嘹亮、充滿了一種程式化的、空洞無物的激情與讚美,如同洶湧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鋪天蓋地而來。這喧囂的聲浪,瞬間粗暴地淹沒了跑道邊夏侯北那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嘶鳴,也徹底淹沒了張二蛋等人焦急、慌亂、帶著哭腔的呼喊。廣播裡滔滔不絕地列舉著各個項目的團體總分排名,反複地、不厭其煩地強調著“集體”、“榮譽”、“精神風貌”、“卓越成果”這些華麗而冰冷的詞彙,唯獨對剛剛結束的、最艱難、最慘烈的男子三千米決賽,對那個剛剛用血肉之軀撞斷終點線、此刻卻像條被拋棄的瀕死之魚一樣在冰冷跑道上痛苦掙紮的冠軍,對那條迅速腫脹、流淌著鮮血的膝蓋——隻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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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他這個人,連同他拚儘性命、榨乾最後一絲意誌奪下的那枚染血的金牌,都從未在這片操場上存在過。他的痛苦,他的犧牲,他的存在,被這“集體的榮光”徹底抹殺,連一絲痕跡都不配留下。
“集體的勝利”?“永不言敗的精神風貌”?
張二蛋蹲在冰冷的地上,就在夏侯北因劇痛而抽搐的身體旁邊。廣播裡那虛偽至極、震耳欲聾的喧囂,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他的耳膜,刺入他的大腦!他看著夏侯北那張被痛苦扭曲、沾滿泥汙汗血的臉,看著那條在紫黑腫脹中不斷滲出暗紅血液的傷腿,一股冰冷的、帶著濃重血腥味的悲憤和荒誕感,如同火山岩漿般猛地衝上他的頭頂!讓他眼前陣陣發黑,胸口劇烈翻湧,一股腥甜的鐵鏽味直衝喉頭,幾乎要當場嘔出血來!他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指甲因為過度用力而深深嵌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巨大的無力感而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仿佛要將這虛偽的世界連同自己的牙齒一起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