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斷處
臘月的寒風,在臥牛山盤曲嶙峋、如同巨獸肋骨的狹窄山道上,化作無數頭饑餓的凶獸,發出淒厲而綿長、永無止境的嗚咽。風卷起山崖邊鬆動的碎石和枯死的、硬如鐵絲的草莖,狂暴地抽打在臥牛山村小那幾間低矮破敗、牆皮剝落的土坯房上,發出劈劈啪啪、如同鞭笞般的脆響。唯一亮著一點微弱、昏黃光暈的窗戶,紙糊的窗欞早已被無情的寒風撕開數道猙獰的裂口,冷風如同冰河倒灌,瞬間湧進屋內,吹得土炕邊小木櫃上那盞唯一的煤油燈——豆大的火苗瘋狂地搖曳、掙紮、明滅不定,在斑駁龜裂的土牆上投下巨大而扭曲、如同鬼魅狂亂舞蹈般的黑影,將整個空間拖入光怪陸離的深淵。
土炕上,冰冷的土炕席上,一床打滿各色補丁、洗得發白透亮、幾乎失去所有保暖功能的舊棉被下,蜷縮著臥牛山村小唯一的老師,李老師。油燈那點昏黃、跳躍、隨時可能熄滅的光,如同垂死者的目光,勉強照亮了他深陷如同枯井的眼窩,照亮了那刀刻斧鑿般縱橫交錯、寫滿一生苦難的深刻皺紋,以及那兩片毫無血色、乾裂起皮、如同久旱河床般的嘴唇。他的呼吸微弱得幾近於無,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如同破敗風箱被強行拉扯般的嘶鳴,每一次費力而漫長的呼氣,都帶著濃重的、令人心悸的、仿佛淤積著死亡陰影的痰音。一隻枯瘦如同冬日鷹爪般的手,顫巍巍地從散發著黴味的被窩裡伸出來,青筋暴突的手指,痙攣般摸索著炕沿邊那支禿了毛、筆杆磨得油亮的舊毛筆,和一個豁了口的、沾滿陳年墨垢的粗陶墨碟。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仿佛要將靈魂都咳出來的嗆咳猛地襲來,讓他佝僂如蝦的身體痛苦地弓起、繃緊,隨即又無力地癱軟下去,如同被拉滿又驟然崩斷的破弓弦。咳聲撕心裂肺,在死寂的土屋裡回蕩,仿佛要把那副早已油儘燈枯的五臟六腑都從喉嚨裡硬生生掏出來。過了好一陣,那駭人的咳勢才稍稍平息,他枯槁蠟黃的臉上因劇烈的痛苦和缺氧泛起一陣病態、詭異的潮紅,隨即又迅速褪去,隻剩下死灰般的慘白。他渾濁如蒙塵玻璃珠的眼睛,費力地睜開一條細縫,渾濁的目光艱難地聚焦,看向坐在炕沿邊、緊握著他另一隻冰冷枯手的那個人——趙建國。
趙建國穿著他那件洗得發白、肩線垮塌、袖口早已磨出毛邊、露出灰白襯裡經緯線的舊中山裝,清瘦的臉上刻滿了長途跋涉的疲憊和深不見底的、如同冰封湖麵般的憂慮。鬢角新添的霜雪在昏暗搖曳的油燈光下,刺眼地閃爍著寒光。他緊緊握著李老師那隻冰冷、毫無生氣的手,自己的手卻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著,傳遞著他內心翻江倒海的驚濤駭浪。他看著李老師那艱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與死神拔河的油儘燈枯模樣,喉嚨裡像是被滾燙的煤渣和冰冷的絕望同時堵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屋外呼嘯的寒風如同送葬的哀樂,屋內垂死掙紮的呼吸如同斷弦的悲鳴,二者交織纏繞,譜寫成一首令人窒息的絕望挽歌。
李老師的手指,如同寒風中的枯枝般劇烈地、不受控製地顫抖著,終於蘸飽了濃黑如漆、仿佛能吞噬光線的墨汁。他掙紮著,用儘殘存的生命力,試圖將沉重的筆尖挪向攤在冰冷炕沿上那張粗糙發黃、邊緣卷曲的信紙。然而,手抖得太厲害了,筆尖懸在紙麵上空,不住地晃動,一滴飽滿、沉重的墨汁凝聚在毫端,搖搖欲墜。
“娃……娃們……”李老師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在生鏽的鐵皮上反複摩擦,氣若遊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千瘡百孔的肺腑深處,硬生生擠壓出來的、帶著濃重鐵鏽味的血沫子,“……帶……帶他們……出……出山……”
“出”字隻艱難地寫了一半,那枯枝般的手再也支撐不住筆的重量和生命流逝的虛脫感,毛筆“啪嗒”一聲,沉重地掉落在粗糙的信紙上!濃黑粘稠的墨汁瞬間在紙上失控地洇開、擴散,形成一大片汙濁混沌、邊緣猙獰的墨團!像一塊從天而降的、巨大而無法愈合的黑色傷疤,徹底吞噬了那個未寫完的“出”字,也蠻橫地吞噬了信紙下方大片象征未來的蒼白。
“咳!咳咳咳……!”李老師猛地又是一陣更劇烈的、仿佛要把胸腔都撕裂的嗆咳,身體像狂風中的落葉般劇烈地抽搐起來。枯瘦的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抓住胸口那單薄的、洗得發硬、如同紙板般的粗布衣襟,指關節因極致的用力而泛著失血的、死寂的青白。他的臉因極度的痛苦而扭曲變形,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被徹底撕裂的可怕聲音。一口暗紅色的、帶著細密泡沫的濃痰,伴隨著這毀滅性的咳嗽,不可抑製地從他乾裂的嘴角湧了出來,順著枯槁的下巴黏稠地滴落,在他灰白稀疏的胡須上留下幾道刺目、粘稠的暗紅痕跡,如同垂死的蚯蚓在掙紮。
“李老師!”趙建國失聲驚呼,心臟猛地一沉,連忙伸手想去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然而,他的手卻被李老師用儘最後一絲回光返照般的力氣,死死地、冰冷地抓住手腕!那枯爪般的手指如同冰錐,刺骨的寒意瞬間傳遍趙建國全身,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垂死掙紮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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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師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深處燃燒著最後一點微弱卻執拗得驚人的光芒,像即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燭火在做著徒勞而悲壯的跳躍。他沾著血沫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如同離水的魚,似乎想拚儘最後的氣力喊出什麼,卻隻能發出破碎的、漏風般的氣音:“……帶……娃……出……”最後一個凝聚了他畢生心血與絕望期望的字眼,終究未能衝破死亡的封鎖,他眼中那點倔強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般猛地向上竄跳了一下,隨即迅速地暗淡、渙散……如同燃儘的燈芯,徹底熄滅。
抓住趙建國手腕的那股冰冷而執拗的力量,如同退潮般瞬間消失了。那隻枯槁的手,無力地、軟綿綿地垂落在冰冷的土炕席上,指尖還沾著那抹刺目的、尚未乾涸的暗紅血痰。
油燈的火苗仿佛感應到了生命的消逝,猛地向上竄跳了一下,發出一聲輕微卻清晰的“劈啪”爆響,隨即又頑強地、卻更加微弱地燃燒著,豆大的火苗在土牆上投下李老師那凝固的、如同古老石雕般僵硬冰冷的側影,一個永恒的、未完成的問號。
趙建國僵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如同一尊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生氣與溫度的石像。他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被李老師垂死一抓留下的幾道深紫淤痕上,那冰涼的觸感仿佛還殘留著。他又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視線如同沉重的磨盤,碾過李老師那張永遠定格在痛苦與無儘不甘中的遺容,碾過信紙上那個被巨大墨團無情吞噬的“出”字,碾過胡須上那幾道刺目、粘稠的暗紅血痕……
一股冰冷刺骨、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夾雜著排山倒海、無處宣泄的巨大悲愴,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瞬間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凍結了所有的血液、思維和語言。時間仿佛凝固。他顫抖著伸出僵硬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的沉重,從李老師冰冷僵硬的手指旁,拾起了那張被絕望的墨汙和未竟的沉重囑托徹底浸染的信紙。
紙頁粗糙硌手,帶著李老師指尖殘留的冰冷觸感和一絲若有若無、卻揮之不去的血腥氣。那個巨大的、吞噬一切的墨團,像一塊沉甸甸的、刻著無字碑文的墓碑,死死壓在那句隻寫了一半就被命運粗暴斬斷的遺言上。
“……帶娃們出山!”
帶他們出山。
走出這貧瘠如鐵、吃人吮骨的大山。
走出這世代輪回、如影隨形的苦難深坑。
走出這……伸手不見五指、望不到儘頭的無光命運。
趙建國緊緊攥著那張薄如蟬翼卻重逾千斤的信紙,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繃緊、扭曲,呈現出一種死寂的慘白。紙頁粗糙鋒利的邊緣,深深嵌入他掌心的皮肉,帶來尖銳到麻木的刺痛,卻遠不及心口那片被徹底碾碎、化為齏粉的荒蕪與冰冷。他枯坐在冰冷的炕沿上,一動不動,仿佛靈魂已隨那盞搖曳的油燈一同飄散,隻留下一具軀殼,與這搖搖欲墜的土屋、與這噬骨鑽心的寒夜、與炕上那具正迅速失去最後溫熱的軀體,融為了一體,凝固成這絕望圖景的一部分。油燈那點微弱的火苗在他深陷、空洞的眼窩裡跳躍、閃爍,映照出的隻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茫然。寒風,依舊在窗外,永不停歇地嗚咽著。
血染的歸途
與此同時,幾百裡外的臥牛山中學。
晚自習的教室燈火通明,慘白的日光燈管發出單調而令人煩躁的嗡嗡聲,如同無數隻隱形的蒼蠅在耳邊盤旋。這冰冷的光線均勻而冷酷地灑落在伏案苦讀的學生頭頂,將每一張年輕的臉龐都映照得毫無血色,像一排排沉默的、沒有靈魂的石膏像,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壓抑。
張二蛋蜷縮在教室最後一排,那個被遺忘的、光線最昏暗的角落。他身上那件肘部打著深色補丁、早已失去彈性的舊棉襖裹得嚴嚴實實,卻依然擋不住從破損窗框縫隙裡如同毒蛇般鑽進來的刺骨寒風。他感覺自己的胸腔裡像是被強行塞滿了冰冷、堅硬、帶著鋒利棱角的石塊,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劇烈的、深沉的嗡鳴和胸腔深處傳來的、仿佛要將肋骨生生撕裂的銳痛。他死死地咬著下唇內側的軟肉,直到嘗到一絲腥鹹的鐵鏽味,試圖用這自殘般的痛楚壓下喉嚨裡那股熟悉的、帶著灼熱腥甜、不斷上湧的洪流。額頭上滲出細密冰冷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無聲地滴在麵前攤開的數學練習冊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不規則的濕痕,像一朵絕望之花在枯萎。
練習冊上,那些複雜的函數圖像扭曲、模糊、重疊,像一條條冰冷滑膩的毒蛇,纏繞著他昏沉欲裂的意識,越收越緊。他用力眨了眨乾澀刺痛的眼睛,試圖驅散眼前不斷彌漫、如同濃霧般升騰的黑影,卻感覺那黑暗如同實質的冰冷潮水,正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帶著令人絕望的重量,要將他徹底拖入無底的深淵。肺部如同一個徹底破損、千瘡百孔的風箱,每一次艱難的拉扯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嘶鳴和呻吟,每一次擴張收縮都牽扯著全身的骨骼、肌肉,帶來一陣陣深入骨髓的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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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他終於再也無法壓製,一聲壓抑不住的、帶著破音和撕裂感的嗆咳猛地從喉嚨深處爆發出來!聲音不大,在寂靜的教室裡卻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顆尖銳石子,瞬間激起了一圈帶著漣漪的微瀾。前排幾個穿著整潔、正專注於習題的學生皺著眉,不耐煩地回頭瞥了一眼,眼神裡清晰地寫著被打擾的不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居高臨下的嫌惡,仿佛在看一件礙眼的垃圾。
張二蛋渾身一顫,慌忙用那隻同樣冰冷的手死死捂住嘴,身體因為無法控製的劇烈咳嗽而痛苦地蜷縮成一團,瘦削的肩膀如同風中殘葉般劇烈地聳動著。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他單薄襯衣的後背,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他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滾燙的、帶著濃重腥甜鐵鏽味的液體,如同燒開的、翻滾的岩漿,猛地衝破了喉嚨那脆弱的封鎖!
“噗——!”
一大口溫熱的、粘稠得如同膠質的液體,不可抑製地從他緊緊捂住的指縫間噴湧而出!帶著他生命的餘溫,噴濺而出!
鮮紅的!刺目的!如同地獄深處驟然綻放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曼珠沙華!
瞬間染紅了他捂嘴的整個手掌!也如同潑墨般,肆意地、殘忍地染紅了麵前攤開的、寫滿未解難題的數學練習冊!
那粘稠的、帶著少年生命最後熱度的鮮血,並未就此停歇。它們如同擁有生命的、暗紅色的溪流,帶著一種殘酷的意誌,順著練習冊粗糙的紙頁紋理,蜿蜒流淌、肆意蔓延……冰冷地覆蓋過那些扭曲掙紮的函數圖像,無情地漫過他在昏沉中演算時留下的、被汗水浸得模糊不清的草稿字跡……
最終,這暗紅色的、宣告著某種終結的溪流,無可阻擋地漫延到了被他壓在練習冊最下麵的一角——那是今天下午才輾轉送到他手中、帶著遙遠山村最後氣息的信!信紙粗糙發黃,上麵李老師顫抖得如同風中燭火的字跡,和那個巨大的、如同黑洞般吞噬了“出”字的絕望墨團,此刻正暴露在教室慘白、冰冷的日光燈下!
滾燙的、帶著少年最後生命氣息的鮮血,如同最殘酷的命運畫筆,無情地覆蓋、浸染了李老師那未寫完的沉重囑托!
“帶娃們出山!”李老師顫抖的字跡在暗紅的血色中迅速模糊、變形、溶解,像垂死者在泥沼中最後的掙紮,被迅速淹沒。
那個巨大的、象征中斷與絕望的墨團,被新鮮的、溫熱的血液浸泡、暈染,黑色的邊界變得模糊、潰散,如同一個正在腐爛、流膿的巨大傷口。
更令人心悸的是,其中一滴格外飽滿、粘稠、如同紅寶石般的暗紅色血珠,在紙頁上短暫地停留、凝聚,仿佛在積蓄著最後的力量。然後,在重力的無情牽引下,它開始緩緩地、沉重地、帶著一種宿命般的軌跡向下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