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窖裡的盛宴與袖口寒芒
臘月的寒風,不再是呼嘯,而是凝成了無數把裹挾著鋒利冰碴的鈍刀,在臥牛山中學空曠高聳的禮堂裡肆意穿梭、切割。高高的、帶著宗教般肅穆感的拱頂下,幾排慘白的日光燈管持續發出令人煩躁的嗡嗡噪音,將台下密密麻麻攢動的人頭都映照得失去了鮮活的血色,連同主席台上那些嶄新的、印著燙金校徽、貼著“先進班級”大紅紙的錦旗,都蒙上了一層死氣沉沉的、灰敗的色調。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劣質豬油,混雜著新刷油漆刺鼻的甲醛味、陳年積塵的嗆人氣息,還有一種被刻意營造、強行灌注的、令人窒息的虛假肅穆與空洞期待。
年度獎學金頒獎典禮,這是學期末前最盛大、也最精準地刺痛著某些神經的儀式。猩紅的絨布覆蓋著主席台,一排鋥亮的金屬姓名銘牌在強光下反射著冰冷無情的光澤。校長鄭明、年級主任王海峰等一眾領導如同泥塑木雕般正襟危坐,臉上掛著如同批量複製的、如同劣質麵具般紋絲不動的微笑。他們的目光,如同精密的探針,越過台下黑壓壓的、沉默的海洋,精準地落在前排那些衣著光鮮、坐姿如同標尺般端正的城市學生代表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讚許和飽含深意的期許。而後排,穿著單薄褪色舊衣、努力蜷縮在冰冷硬木長椅上的農村學生們,則像一片被遺忘在陰暗角落、無人問津的灰色苔蘚,沉默地吸收著寒意,努力將自己的存在感壓縮到最低。
張二蛋瑟縮在後排最靠邊、幾乎要嵌入牆壁冰冷陰影的位置。他把自己更深地裹進那件袖口磨得油亮發硬、肘部打著深色補丁、早已失去保暖作用的舊棉襖裡,刺骨的寒意依然如同跗骨之蛆,順著脊椎蔓延。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引發胸腔深處沉悶的嗡鳴和撕裂般的隱痛,像一架瀕臨散架的破舊風箱在絕望地拉扯。他的手裡,緊緊攥著一張被冷汗和掌心滾燙溫度浸得發軟、邊緣起皺的紙——那是他熬過無數個被凍醒的寒夜、查遍了所有苛刻條件、用凍得通紅僵硬的手指一筆一劃填寫的“啟航特困生獎學金申請表”。紙頁的邊緣已被他無意識地反複揉搓、撚弄,起了毛邊,上麵“張二蛋”三個字寫得工工整整,力透紙背,帶著一種近乎卑微到泥土裡的、孤注一擲的希望。
“下麵,頒發本年度分量最重的‘啟航’特等獎學金!”主持人甜美的、經過精心修飾、帶著誇張飽滿熱情的聲音通過麥克風瞬間響徹禮堂的每一個角落,如同強心針般瞬間壓過了所有壓抑的咳嗽和竊竊私語。聚光燈“唰”地一聲,如同舞台追光,精準地、刺眼地打向舞台中央!
張二蛋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要從喉嚨裡跳出來!攥著申請表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暴凸、慘白,指關節處凍裂的瘡口傳來陣陣尖銳的刺痛。他死死屏住呼吸,渾濁的眼睛布滿血絲,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釘在台上那片刺目的光暈裡。
“獲得者是——”主持人故意拖長了調子,如同在玩弄人心,製造著虛偽的懸念,“高三1)班,周強同學!恭喜周強同學!”
“嘩——!!!”
熱烈的、如同排練過無數次般整齊劃一的掌聲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響起,主要來自禮堂的前排和中段。刺目的聚光燈下,周強穿著剪裁極為合體、明顯是嶄新訂製的藏青色西裝校服,裡麵是熨燙得一絲不苟的雪白挺括襯衫,打著一條如同凝固鮮血般刺目的猩紅色領帶,精心打理過的頭發油光鋥亮,一絲不亂。他臉上洋溢著誌得意滿、如同勝券在握的笑容,昂首挺胸,邁著輕快得如同踩著彈簧的步伐走上領獎台。當他微笑著、姿態優雅地伸手從鄭明校長手中接過那個鼓鼓囊囊、裝著厚厚一遝嶄新百元鈔票、印著燙金校徽的猩紅色信封時,台下早已準備好的校報和宣傳部的相機閃光燈立刻“哢嚓”、“哢嚓”地亮成一片刺目的光網!
就在他抬起手臂,伸手接過信封的瞬間——
一道冰冷、奢華、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金屬光芒,從他嶄新的西裝袖口下猛地迸射出來!
一塊碩大的、表盤鑲嵌著細小卻刺眼碎鑽、表鏈閃爍著黃金般冰冷光澤的勞力士日誌型手表,就那麼堂而皇之地、毫無遮掩地暴露在聚光燈無情的炙烤下!那冰冷、堅硬、象征著巨額財富的光芒,如同實質的、淬毒的鋼針,帶著巨大的侮辱性,狠狠刺向台下每一雙眼睛,尤其是後排那片沉默的、如同灰色凍土的區域!
張二蛋隻覺得那道光芒像燒紅的烙鐵,帶著毀滅性的灼痛,狠狠烙印在他的視網膜上!他下意識地、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了一下,如同被電流擊中。耳邊那虛偽的、潮水般的掌聲,主持人對周強“品學兼優”、“全麵發展”、“堪稱楷模”的溢美之詞,如同無數隻肮臟的、嗡嗡作響的綠頭蒼蠅,瘋狂地鑽入他嗡嗡作響、瀕臨崩潰的耳膜,帶來一陣陣天旋地轉的眩暈和翻江倒海的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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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低下頭,像逃避某種酷刑般不敢再看台上那刺眼的光芒和刺目的笑容。他死死地、用儘全身力氣盯著自己手中那張已經被汗水、體溫和絕望浸得字跡模糊的申請表。申請表上,“家庭年收入”一欄,他用顫抖的筆、帶著巨大羞恥感填寫的那個微小到可憐的數字,此刻在勞力士那冰冷、奢華、充滿嘲諷的光芒映照下,顯得如此荒謬可笑,如此卑微如塵,像一個命運開出的、充滿惡意的巨大諷刺!他感到喉嚨深處那股熟悉的、帶著鐵鏽腥甜的灼熱岩漿再次洶湧上湧,他拚命地、狼狽地、痛苦地吞咽著,那股灼燒感從喉嚨一路蔓延到痙攣的胃部,帶來一陣劇烈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抽搐。
就在這時,周強的聲音透過高保真麥克風,清晰無比、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居高臨下的慷慨和毫不掩飾的炫耀,傳遍了禮堂的每一個角落:
“感謝學校領導的信任!感謝各位老師們的辛勤栽培!”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巡視領地的領主般掃過台下,嘴角勾起一抹掌控一切的、意味深長的弧度,聲音刻意拔高,帶著表演的性質,“同時,我也代表我父親,周健勇先生,感謝學校給了他一個回報社會、支持家鄉教育的寶貴機會!畢竟——”
他再次故意拖長了尾音,如同在享受這萬眾矚目的高光時刻。他微微揚起下巴,視線似乎穿透人群,精準地、帶著一種施舍般的憐憫和赤裸裸的優越感,鎖定了後排那片沉默的灰色:
“——畢竟,我爸捐資設立的這個‘啟航’獎學金,初衷就是為了幫助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同學嘛!讓大家都能安心學習,沒有後顧之憂!”他加重了語氣,每一個字都像精心打磨過的石頭,擲地有聲,“我爸說了,隻要大家努力,我們周家,一定支持到底!絕不會讓任何一個‘有潛力’的同學,因為經濟問題掉隊!”
他的話語在禮堂裡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短暫的停頓後,他仿佛不經意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如同在宣讀聖旨般,吐出了那句早已準備好的、如同淬毒匕首般的結語:
“我爸養你們!”
最後這五個字,他說得格外清晰,格外響亮,帶著一種主人翁般的、理所當然的施舍意味和一種不容置疑的歸屬宣告,如同五顆冰冷的子彈,精準地、殘忍地射穿了張二蛋最後搖搖欲墜的意誌防線!
“轟——!”
張二蛋隻覺得腦子裡那根緊繃到極限的弦,徹底崩斷了!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滔天屈辱、焚心怒火和徹骨絕望的洪流,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壩!他再也無法壓製喉嚨裡那股滾燙的、帶著生命最後溫度的腥甜!
“噗——!!!”
一大口溫熱的、粘稠的、帶著濃重鐵鏽腥味的液體,如同壓抑了千年的火山熔岩,猛地從他口中噴湧而出!
鮮紅!刺目!滾燙!
如同在慘白燈光下驟然怒放的、絕望的血色曼陀羅,瞬間將他手中那張緊攥著的、寫滿卑微希望的“特困生獎學金申請表”徹底浸透、染紅!
猩紅的信封!猩紅的申請表!猩紅的血!
三種同樣刺目、卻代表著天堂與地獄般截然不同命運的紅色,在禮堂慘白冰冷的燈光下,交織、碰撞、融合,構成一幅觸目驚心、令人窒息、足以灼傷靈魂的殘酷畫麵!
滾燙的鮮血噴濺在粗糙廉價的再生紙上,發出輕微的“嗤嗤”聲,迅速洇開、擴散、吞噬,將“張二蛋”三個工整的字跡徹底淹沒,將那些證明他“特困”的冰冷數字覆蓋,隻留下一片刺目的、絕望的、如同凝固火焰般的猩紅!
張二蛋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劇烈地搖晃了一下,眼前瞬間被無邊的黑暗吞噬。他下意識地用手死死捂住嘴,試圖堵住那奔湧的生命之泉,然而更多的鮮血卻如同決堤的洪水,不可抑製地從指縫間洶湧湧出,滴落在他破舊棉襖肮臟的前襟,濺落在冰冷堅硬、積滿灰塵的木地板上,綻開一朵朵小小的、絕望的紅梅。他痛苦地彎下腰,蜷縮成一團,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嗆咳聲如同垂死野獸的哀嚎,從胸腔深處爆發出來,每一聲都牽扯著全身的骨骼和肌肉,在死寂的禮堂裡顯得格外淒厲。
“二蛋!”旁邊一個同樣穿著破舊的農村男生驚駭地低呼一聲,臉色煞白,連忙伸手死死扶住他搖搖欲墜、如同風中殘燭的身體。
這突如其來的、充滿血腥的變故,像一塊巨石狠狠砸進了表麵平靜的油鍋!前排的掌聲和虛假的喧嘩戛然而止!無數道目光——驚愕的、茫然的、嫌惡的、冷漠的、看戲的——如同無數道冰冷的探照燈光束,齊刷刷地、帶著巨大的衝擊力射向後排角落那個蜷縮的、咳血的、瘦小單薄的身影!
主席台上,鄭明臉上那模式化的笑容瞬間凍結、碎裂,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眼神裡閃過一絲被打擾的強烈不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被當眾揭穿的慌亂。王海峰臉色瞬間鐵青,如同暴怒的狒狒,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一把奪過主持人的麥克風,對著台下厲聲嗬斥,聲音冰冷刺骨,帶著不容置疑的強權威壓:“後麵怎麼回事?!安靜!立刻保持會場秩序!不許喧嘩!不許影響頒獎進程!”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剜向那片混亂的角落,試圖用強硬的姿態將這不合時宜的、帶著血色的插曲迅速鎮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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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閃光燈再次瘋狂閃爍,但這一次,焦點不再是領獎台上的虛假榮光,而是慌亂地、如同嗜血禿鷲般掃向那片被驚擾的、充滿痛苦的角落,試圖捕捉這計劃之外的、帶著原始衝擊力的混亂瞬間。
碎木與血珠:無聲的驚雷
而就在這片混亂的中心,在張二蛋座位斜後方不遠處的濃重陰影裡,另一股壓抑了太久、足以焚毀一切的狂暴怒火,如同沉寂萬年的火山,轟然爆發!
夏侯北一直沉默地坐在那裡,像一座被冰雪覆蓋、內部卻熔岩沸騰的黑色火山。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多處露出灰色敗絮的舊軍綠色棉襖,雙臂如同鐵箍般緊緊抱在胸前,形成一個防禦與壓抑並存的姿態。當周強袖口下那刺眼的勞力士寒光迸射時,他抱在胸前的雙臂肌肉瞬間繃緊如百煉精鋼!當周強那句“我爸養你們”如同毒蛇吐信般鑽入耳膜時,他深陷的眼窩裡,那兩點寒星般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當張二蛋那口滾燙的、絕望的鮮血如同岩漿般噴濺在申請表上時——
他放在膝蓋上的左手,那隻骨節粗大、布滿紫紅色凍瘡和厚厚老繭的手,如同被燒紅的烙鐵激活,猛地、無聲地攥住了身下硬木長椅那冰冷堅硬的邊緣!
“哢嚓!”
一聲輕微卻令人心臟驟停的、木頭纖維被恐怖巨力生生捏碎、撕裂的脆響!
夏侯北那隻如同鐵鉗般的手,死死地扣在長椅邊緣!巨大的、非人的力量之下,那堅硬的鬆木邊緣,竟被他硬生生地捏碎、掰下了一小塊帶著尖銳木刺的碎片!鋒利的木刺如同毒牙,瞬間深深紮破了他掌心粗糙的皮膚和凍裂的傷口,殷紅的血珠立刻從指縫間不可抑製地滲了出來,滴落在他破舊的褲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