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像磨鈍的刀子,刮過臥牛山中學光禿禿的水泥路麵,卷起細碎的沙礫和枯死的草葉,抽打在宿舍樓斑駁的石灰牆上,發出“劈啪”的聲響。暮色沉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將最後一絲天光也吞噬殆儘。宿舍區昏黃的路燈早早亮起,在冰冷的空氣中暈開一團團模糊的光暈,非但沒能帶來暖意,反而更襯得周遭寒意刺骨。
女生宿舍樓三層水房:
水房裡充斥著廉價香皂、洗發水和濕漉漉水泥地混合的複雜氣味。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懸著的一盞瓦數不足的白熾燈,光線昏黃,勉強照亮了貼著慘白瓷磚的牆壁和幾個並排的水龍頭。冰冷的水滴從沒擰緊的龍頭口滴落,砸在積著汙垢的水泥池底,發出單調固執的“滴答”聲,在這狹小空間裡被無限放大。
李小花佝僂著背,站在最靠裡、光線最昏暗的那個水龍頭前。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袖口和肘部磨得透亮、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舊棉襖,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愈發灰敗單薄。她麵前那塊釘在牆上的破鏡子,布滿蛛網狀的裂痕,邊緣還殘留著不知何年何月濺上的牙膏漬。鏡麵模糊不清,隻能勉強映出人影的輪廓。
她冰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著一個隻有小拇指長短、塑料外殼已經磨損開裂的唇膏管。這是昨天回村時,鄰居嫁到鎮上打工的姐姐悄悄塞給她的,說是城裡姑娘都用的,“過期了,彆嫌棄”。唇膏是廉價的豔粉色,帶著一股刺鼻的、甜膩的化學香精味。
李小花的心臟在單薄的胸腔裡擂鼓般跳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肺腑深處壓抑的嗡鳴。她深吸了一口帶著水汽和黴味的冰冷空氣,仿佛要汲取一絲勇氣。然後,她顫抖著擰開那小小的唇膏管,對著破鏡子,極其小心地、笨拙地將那抹刺眼的豔粉色,塗抹在自己蒼白乾裂的嘴唇上。
那顏色在破鏡的裂痕中顯得異常突兀、怪異,像兩片不合時宜的花瓣,硬生生貼在貧瘠的土地上。但她看著鏡中那一點點被塗抹開的顏色,那雙總是低垂、帶著怯懦的眼睛裡,竟罕見地掠過一絲微弱的光亮,一種對遙遠而模糊的“美”的卑微觸碰。
“哎喲!我的媽呀!”
一聲誇張的、帶著刺耳笑意的尖叫,如同冷水潑麵,瞬間打破了水房的死寂!
李小花嚇得渾身一哆嗦,手裡的唇膏差點掉進水槽。她猛地轉過身,心臟瞬間沉到了冰窖裡。
門口站著林雪薇的兩個“閨蜜”——王莉莉和孫倩。王莉莉裹著嶄新的鵝黃色羽絨服,圍著蓬鬆柔軟的白色羊絨圍巾,臉蛋紅撲撲的,顯然是剛從外麵回來。孫倩穿著時髦的短款呢子外套,手裡還捏著半袋剛拆封的薯片。兩人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居高臨下的驚奇和毫不留情的嘲弄。
“嘖嘖嘖!”王莉莉誇張地捂著嘴,笑得花枝亂顫,手指毫不客氣地指著李小花的嘴唇,“快看快看!這是哪路神仙下凡了?猴屁股成精啦?還是偷吃了誰家的印泥?”
孫倩也湊上前,故意歪著頭,像在鑒賞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捏著嗓子學李小花的鄉音:“哎呀呀,小花兒,你這是要登台唱大戲呀?這‘猴屁股’塗得,嘖嘖,可真夠‘俊’的!跟村口跳大神的王婆有一拚了!”她話音未落,自己先忍不住和同伴爆發出一陣尖利刺耳的哄笑。
那笑聲在水房冰冷的瓷磚牆壁上撞來撞去,帶著巨大的惡意和羞辱,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狠狠紮進李小花的皮膚、骨頭縫裡。她臉上剛剛泛起的那一點點因羞澀而起的微紅瞬間褪得乾乾淨淨,隻剩下死人般的慘白。她下意識地想用手背去擦掉嘴唇上那抹刺眼的顏色,動作慌亂而狼狽。
“彆擦呀!”王莉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李小花的胳膊,力道很大,指甲幾乎嵌進她棉襖下薄薄的皮肉裡。她臉上依舊掛著甜膩的笑容,眼神卻冰冷如刀,“讓大家夥兒都開開眼嘛!看看咱們山溝溝裡飛出的金鳳凰!這品味,這妝容,多‘獨特’啊!是不是,姐妹們?”她故意朝門口探頭探腦的幾個女生喊道。
更多的目光彙聚過來,好奇的、鄙夷的、幸災樂禍的……像聚光燈一樣打在李小花身上。她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裡,無處遁形。巨大的羞恥感和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猛地掙脫王莉莉的手,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在自己被抓住的手臂上劃出幾道紅痕。她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死死地低著頭,用枯黃淩亂的劉海遮住臉,撞開擋在門口看熱鬨的人,跌跌撞撞地衝出了水房那令人窒息的空間。
身後,那尖利的、毫無顧忌的哄笑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隨著她潰逃的腳步。
“猴屁股!”
“土包子也想扮城裡人?”
“笑死人了!”
每一個詞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潰爛的自尊上。她衝回自己那間陰暗、混雜著黴味和汗味的混合宿舍,一頭撲倒在冰冷的、鋪著薄褥子的木板床上,將臉深深埋進帶著廉價洗衣粉味的枕頭裡。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從枕頭深處悶悶地傳出來。她用力地、發狠地用粗糙的袖口擦拭著嘴唇,直到嘴唇火辣辣地疼,直到那抹廉價的豔粉色被徹底抹去,隻留下蒼白皮膚上刺眼的摩擦紅痕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劣質香精的甜膩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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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宿舍儘頭雜物間:
與此同時,在宿舍樓最深處、一間被廢棄的、堆滿破舊體育器材和黴爛桌椅的雜物間裡,氣氛卻如同即將點燃的炸藥桶。
唯一的亮光來自牆角一隻破搪瓷盆裡燃燒的幾塊木炭。跳躍的橘紅色火焰舔舐著冰冷的空氣,驅散了些許寒意,在布滿灰塵和蛛網的牆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如同群魔亂舞般的黑影。空氣裡彌漫著劣質炭火燃燒的煙味、灰塵味,還有一種混合著汗味、劣質墨水味和少年人身上那股特有的、躁動不安的雄性荷爾蒙氣息。
夏侯北站在炭火盆前,赤著上身。昏黃搖曳的火光映照著他精壯的身軀,肩寬背闊,肌肉線條在光影下如同起伏的山巒,蘊藏著爆炸性的力量。古銅色的皮膚上,幾道新舊交錯的疤痕如同沉默的勳章。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近乎凝固的、深不見底的冷硬。那雙深陷的眼睛裡,跳動著和炭火一樣灼人的光芒,是憤怒,是決絕,更是一種徹底割裂的瘋狂。
他腳邊放著一隻敞開的破舊鐵皮盒,裡麵是半瓶渾濁發黑的劣質墨水,一根磨得尖銳、被炭火燒得通紅的自行車輻條針,還有一小團沾著機油的臟棉花。
圍在他身邊的,是張二蛋和另外三個平日裡被城市學生視為“土包子”、“刺頭”的農村男生。張二蛋臉色依舊青白,嘴唇乾裂,身體微微佝僂著,但此刻他的眼神卻異常專注,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決絕,緊緊盯著夏侯北。另外三人,也都繃緊了身體,眼神裡混雜著緊張、興奮和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
“想清楚了?”夏侯北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打破了雜物間裡壓抑的寂靜。他銳利的目光掃過圍在身邊的每一張臉,像刀子刮過骨頭,“這一針下去,烙上了,就再也洗不掉。穿了這身狗皮他指了指扔在破墊子上那幾件疊放整齊的校服),就得認那些狗屁規矩,就得低著頭,挨著踩!”
他猛地一腳,將地上那幾件疊好的校服狠狠踢飛!灰藍色的布料如同失去了生命的旗幟,撞在堆滿雜物的牆角,揚起一片嗆人的灰塵。
“不認!”張二蛋第一個嘶啞地低吼出來,聲音不大,卻像從胸腔深處擠出的血沫子,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他因為激動而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瞬間漲紅,但他死死咬著牙,硬生生把咳嗽咽了回去,隻是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對!不認!”“老子受夠了!”另外三人也立刻低吼附和,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眼神裡燃燒著被長期壓抑的怒火。
夏侯北的目光在跳躍的火光中變得更加銳利。他不再說話,彎腰從炭火盆裡撿起那根燒得通紅的輻條針!針尖在昏暗中亮得刺眼,散發著灼人的熱浪!
他拿起那團臟棉花,沾了點渾濁的劣質墨水,胡亂塗抹在自己左臂內側靠近肩膀的皮膚上。皮膚被冰冷的墨水和灼熱的針尖氣息刺激,瞬間繃緊。
然後,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視下,在炭火盆跳躍的光影中,夏侯北猛地將燒紅的針尖,狠狠紮向自己塗抹了墨水的皮膚!
“滋——!”
一聲輕微卻令人頭皮發麻的、皮肉被燒灼的聲響!
一股混合著焦糊味和劣質墨水味的青煙瞬間騰起!
夏侯北的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下,腮幫子咬肌瞬間賁起,額角青筋一跳!但他哼都沒哼一聲,握著針柄的手穩如磐石,眼神死死盯著針尖下的皮膚,手腕極其穩定地移動著。
燒紅的針尖如同殘酷的刻刀,無情地刺破皮膚,留下灼熱的劇痛和焦黑的痕跡。劣質的墨水被燒灼的皮肉吞噬,滲入真皮層。空氣中彌漫開一股令人作嘔的焦糊味。
他咬著牙,忍受著鑽心的劇痛,手腕穩定地移動,在左臂上勾勒出一個粗糙而猙獰的圖案——一個簡化的、充滿蠻荒力量的牛頭輪廓!牛角尖銳,牛眼怒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