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如春。空調無聲地輸送著暖風,驅散了外麵所有的嚴寒。深紅色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腳步聲。寬大的實木辦公桌光可鑒人,上麵整齊地擺放著文件、筆筒和一盆綠意盎然的君子蘭。牆壁上掛著裝裱精美的“學高為師,身正為範”的書法條幅。空氣裡飄散著淡淡的、上等茶葉的清香。
王海峰坐在寬大的黑色真皮轉椅裡,身體微微後仰,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扶手上輕輕敲擊著。他今天穿著一件嶄新的深灰色羊毛衫,襯得他保養得宜的臉龐更顯沉穩。隻是鏡片後的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和焦慮。他麵前攤開著一份文件,目光卻不時瞟向門口,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坐在他對麵沙發上的鄭明,則顯得氣定神閒。他端著一個小巧精致的白瓷茶杯,杯蓋輕輕撥弄著浮在水麵的嫩綠茶葉,姿態優雅。他身上那件質地精良的駝色羊絨開衫敞著懷,露出裡麵熨帖的襯衫。他小口啜飲著茶水,品味著舌尖的回甘,仿佛對即將到來的風暴毫不在意,又或者,一切儘在掌控之中。
“篤篤篤。”敲門聲響起,不輕不重。
王海峰立刻坐直身體,清了清嗓子:“進來。”
門被推開。馬乾事側身讓開,泥塑般的夏侯北出現在門口。他依舊帶著滿身的泥汙和冰碴,赤著腳,踩在門口乾淨的地毯邊緣,留下幾個肮臟濕冷的腳印。刺鼻的泥腥味和寒氣瞬間湧入這溫暖的房間,與茶香形成了強烈的、令人不適的對比。
王海峰皺緊了眉頭,毫不掩飾眼中的嫌惡。鄭明則微微抬了下眼皮,目光在夏侯北身上那層泥殼和嘴角凍結的血痕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又若無其事地垂下眼簾,繼續撥弄他的茶葉,仿佛看到的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肮臟的物件被搬了進來。
“站那兒!”王海峰指著門口地毯邊緣,語氣嚴厲,“彆弄臟了地毯!”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用力抖了抖,紙張發出嘩啦的聲響。“夏侯北!你看看你乾的好事!”
夏侯北依言站定,沒有看王海峰抖動的文件,也沒有看鄭明,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沾滿泥汙、凍得青紫腫脹的赤腳上,和腳下那塊被弄臟了一角的、昂貴的深紅色地毯上。他像一尊真正的泥塑,沉默,冰冷。
王海峰見他毫無反應,心頭火起,聲音又拔高了幾分:“聚眾鬨事!衝擊學校後勤重地!辱罵、威脅教職員工!甚至發展到暴力傷人!把周強同學打成了腦震蕩,現在還躺在醫院裡!性質之惡劣,影響之壞,是建校以來罕見的!”他越說越激動,手指用力地點著文件,“你看看!這是什麼?這是周強同學的醫院診斷報告!腦震蕩!還有這個!”他拿起旁邊厚厚一遝打印紙,用力摔在桌麵上,“這是十幾位有威望的家長聯名簽署的意見書!強烈要求學校嚴肅處理,立即開除你這個暴力分子,以正校風,以儆效尤!”
那遝聯署信摔在桌上的聲音很響。夏侯北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覆蓋在泥殼下的眼皮似乎抬了抬,但最終還是沒有抬起。他依舊沉默地站著,隻有胸口極其緩慢地起伏。
鄭明終於放下了茶杯,瓷器與托盤發出清脆的磕碰聲。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目光平靜地看向門口的夏侯北,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壓力:“夏侯北同學,王主任說的,你都聽到了。你有什麼要解釋的嗎?”他的聲音在溫暖的房間裡回蕩,像一塊冰滑過絲綢。
辦公室裡一片死寂。隻有空調出風口細微的嗡鳴聲。王海峰緊盯著夏侯北,等待著他的辯解或者崩潰。鄭明則好整以暇,仿佛在欣賞一場早已注定結局的戲劇。
夏侯北依舊沉默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空氣仿佛凝固了。他臉上的泥殼在暖氣的作用下,邊緣開始有些軟化,細微的水汽從泥殼的裂縫中滲出,混合著嘴角那道裂口滲出的新鮮血絲,緩緩地、粘稠地向下流淌,在下巴處彙聚成一小滴,然後,“嗒”一聲,滴落在他赤裸的、沾滿泥汙的腳背上。
那滴暗紅色的液體,在青紫腫脹的皮膚和深褐色的泥汙襯托下,顯得格外刺眼。
就在這時,夏侯北的頭,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
動作僵硬而滯澀,仿佛生鏽的軸承在強行轉動。覆蓋在眼睛上的泥殼隨著抬頭的動作裂開、剝落,露出了他的眼睛。
那不再是昨夜風暴中燃燒著暴怒火焰的眼睛,也不是剛才在宿舍門口那死寂空洞的深潭。那裡麵,是一種被冰封到極致後,反而淬煉出的、令人心悸的平靜。一種洞穿一切、帶著巨大嘲諷和悲涼的平靜。
他的目光,沒有看王海峰,也沒有看鄭明,而是越過了他們,落在了王海峰身後牆壁上那幅裝裱精美的書法條幅上——“學高為師,身正為範”。那八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在暖色燈光的照射下,金粉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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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乾裂、沾著泥汙和血痂的嘴唇,極其艱難地、一點點地向上扯動。這個動作似乎牽動了嘴角的傷口,更多的血絲湧了出來。最終,一個極其古怪、冰冷、帶著無儘嘲諷的笑容,凝固在了他那張泥汙覆蓋的臉上。
他緩緩地、嘶啞地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這溫暖如春、茶香氤氳的辦公室裡,緩慢而清晰地切割著空氣:
“開除?”
他頓了頓,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聲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咳。
然後,他抬起那隻同樣沾滿泥汙和凍瘡的手,動作緩慢得如同慢鏡頭。他用拇指的指腹,極其用力地、狠狠地擦過自己嘴角那道不斷滲血的裂口!
凍裂的皮膚被粗糙的指腹刮過,傷口瞬間被撕裂擴大!一股新鮮的、更加濃稠的、帶著生命熱度的暗紅色血液猛地湧了出來,順著他用力擦拭的手指蜿蜒流下!
他收回手,將那隻沾滿了自己鮮血的拇指,緩緩地、直直地舉到了自己眼前!粘稠的血液順著他的指節往下流淌,滴落在地毯上,暈開一小團更深的暗紅。
他死死盯著自己拇指上那刺目的、溫熱的紅色,臉上的笑容扭曲而冰冷,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平靜。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封的喉嚨裡硬生生摳出來的,帶著血沫的腥氣:
“看看…老子身上流的…是紅的…是熱的…”
他的目光,終於從自己流血的手指上移開,如同淬了冰的刀鋒,緩緩地掃過王海峰驚愕的臉,最後定格在鄭明那雙深不見底、此刻終於掠過一絲不易察覺波動的眼睛上。
他嘴角那個染血的笑容咧得更開,露出沾著血絲的牙齒,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尖銳和直指靈魂的詰問:
“你們呢?!”
“——你們的血,怕是早就凍成冰渣子了吧?!”
話音落下的瞬間,辦公室裡死寂得能聽到血液滴落在地毯上的細微“嗒”聲。暖氣依舊在無聲地吹送,茶香依舊在空氣中浮動,牆壁上“身正為範”的金字依舊閃耀。
王海峰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嘴唇哆嗦著,像是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下意識地避開了夏侯北那雙染血的眼睛。
鄭明端著茶杯的手指,極其細微地收緊了一下,指關節微微泛白。他臉上那副平靜無波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紋。他緩緩地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桌麵上那份攤開的、寫著“腦震蕩”診斷的醫院報告上。暖色的台燈光線下,報告下方醫生潦草的簽名處,一點新鮮的、尚未完全乾透的墨漬,正沿著紙纖維,悄無聲息地暈染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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