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天光透過布滿冰花的窗欞,吝嗇地灑在宿舍冰冷的水泥地上,映出一片片模糊的、扭曲的暗影。夏侯北靠坐在通鋪最外側的床沿,像一尊被嚴寒和泥漿共同澆築的殘破雕像。昨夜糊滿全身的泥漿早已凍硬板結,形成一層粗糙的褐色鎧甲,緊箍著他單薄的身軀。臉上那層泥殼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嘴角那道撕裂的傷口凝固著深褐色的血痂,邊緣卻又有新鮮的、暗紅的血絲極其緩慢地滲出,如同永不乾涸的泉眼,昭示著皮囊之下依舊掙紮的生命力。
他微微垂著頭,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自己赤裸的、腫脹青紫的腳上。腳背和腳踝處布滿了凍裂的血口,有些深可見肉,滲出的淡黃色組織液混合著泥汙,凝結成醜陋的硬殼。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伴隨著凍瘡破裂的輕微“噗嗤”聲和刺骨的疼痛,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那疼痛屬於另一個軀體。宿舍裡死寂得可怕,隻有角落裡張二蛋持續不斷的、拉風箱般的“嗬嗬”喘鳴,如同破舊風箱在絕望地抽動,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帶著令人心悸的窒息感,撕扯著房間裡緊繃的空氣。栓柱和劉老蔫蜷縮在另一頭,像兩隻受驚的鵪鶉,大氣不敢出,隻用驚恐的目光偷偷瞄著夏侯北僵硬的側影。
“哐當!”
宿舍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被再次粗暴地踹開,撞在牆上,震落簌簌的牆灰和冰屑。刺骨的寒風裹著雪沫子呼嘯而入。
門口站著馬乾事那張冰冷刻板的臉,還有另一個政教處的乾事,像押解囚犯的獄卒。
“夏侯北!”馬乾事的聲音短促而強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鄭校長要見你!現在!立刻!”
這聲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栓柱和劉老蔫嚇得身體一哆嗦,頭埋得更低了。角落裡的張二蛋似乎被這聲音刺激,喉嚨裡的“嗬嗬”聲驟然加劇,身體猛地弓起一陣劇烈的痙攣,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下肮臟的床單,指節繃得發白。
夏侯北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覆蓋在泥殼下的眼皮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一條縫。那縫隙裡露出的眼神,不再是昨夜在鄭明辦公室那淬火般的死寂,也不再是更早之前燃燒的暴怒,而是一種被反複捶打、淬煉後沉澱下來的、深不見底的冰寒與漠然。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脖頸,凍硬的泥殼發出細微的碎裂聲。目光掠過馬乾事,最終落在了痛苦抽搐的張二蛋身上,停留了那麼極其短暫的一瞬。
然後,他撐著冰冷的床沿,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動作僵硬、滯澀,像一具生鏽的機器在強行啟動。凍硬的泥殼隨著他的動作大塊剝落,簌簌掉在地上。他站直身體,敞開的舊棉襖下,胸膛殘留的泥汙下,皮膚凍得發紫。他沒有看任何人,也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邁開腳步,赤腳踩在冰冷刺骨、滿是塵土和冰碴的地麵上,一步,又一步,極其沉重地朝著門口走去。每一步都伴隨著凍瘡破裂的輕微聲響和腳下冰碴的呻吟,每一步都在冰冷的地麵上留下一個帶著泥汙、膿血和冰水的濕冷腳印。
馬乾事和另一個乾事嫌惡地側身讓開,仿佛躲避著瘟疫源。夏侯北沉默地走出宿舍,走進了外麵依舊酷寒、但天光稍亮的清晨。寒風如刀,刮在裸露的皮膚和臉上的泥殼裂口上,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他佝僂著背,像背負著一座無形的冰山,沉默地跟在兩個乾事身後,朝著那座象征著權力與溫暖的行政樓走去。身後,宿舍的門被“砰”地一聲重重關上,隔絕了張二蛋那令人絕望的喘息和栓柱等人驚恐的目光。
校長辦公室。
厚重的實木門隔絕了外麵所有的嚴寒與喧囂。溫暖的氣流包裹著身體,帶著空調低沉的嗡鳴和一種淡淡的、屬於昂貴木材與真皮的混合氣味。深紅色的厚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腳步聲。寬大的辦公桌光潔如鏡,倒映著頭頂水晶吊燈柔和的光暈。牆壁上那幅新掛的“厚德載物”匾額,金粉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散發著一種莊重而疏離的威嚴。
鄭明沒有坐在辦公桌後。他背對著門口,負手而立,站在那麵巨大的落地窗前,姿態悠閒地欣賞著窗外被冰雪覆蓋的校園景色。他今天穿著一件質地柔軟、剪裁合體的深灰色羊絨衫,襯得他身形挺拔。陽光透過玻璃,在他身上鍍上一層淡淡的金邊。他手裡端著一個玲瓏剔透的白玉小茶盅,裡麵是色澤清亮的茶湯,嫋嫋升起的熱氣帶著清雅的茶香,在溫暖的空氣中氤氳。
夏侯北被帶進辦公室,赤腳踩在門口那片昂貴的地毯邊緣,留下幾個肮臟濕冷的印記。他身上殘留的泥腥味、汗酸味和淡淡的血腥氣,瞬間打破了室內的馨香與寧靜,形成一種令人皺眉的入侵感。
鄭明仿佛沒有察覺。他依舊背對著門口,慢條斯理地啜飲了一口茶盅裡的香茗,喉結緩緩滾動了一下,發出滿足的輕歎。然後,他才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臉上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悲天憫人般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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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北同學,”鄭明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溫暖的房間裡,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沉穩,“你的事情,影響很壞啊。聚眾鬨事,衝擊後勤,辱罵師長,致人重傷…尤其周強同學,現在還躺在醫院裡,情況…很不樂觀。”他微微搖頭,眉頭輕蹙,仿佛真的在為周強的傷勢憂心,目光卻銳利如刀,審視著門口那個泥塑般的身影。“家長們的聯署信,你也看到了。要求開除你的呼聲,很高。校方的壓力,非常大。”
他踱著方步,緩緩走向寬大的辦公桌。他的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無聲無息。他放下白玉茶盅,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潔的桌麵上輕輕劃過,最終停在桌角一個閃爍著金屬冷光的物件旁——那是一枚嶄新的、印著豪華車標的車鑰匙。鑰匙靜靜地躺在那裡,折射著頭頂水晶燈的光芒,散發著一種無聲的、冰冷的優越感。
“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鄭明的手指輕輕點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如同法官的法槌,“不是法外之地,更不是暴力滋生的溫床。對於嚴重違紀、屢教不改的學生,開除,是維護校紀校規、平息眾怒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手段。”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夏侯北,那目光裡沒有憤怒,沒有威脅,隻有一種純粹的、冰冷的陳述事實的殘酷。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欣賞夏侯北的反應,又似乎在醞釀著轉折。
“不過…”鄭明話鋒一轉,臉上那副沉重的表情稍稍鬆動,甚至帶上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施舍般的“寬和”,“念在你年紀尚小,家境…特殊,又是初犯他刻意忽略了之前的衝突記錄),學校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原則,還是願意…再給你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他伸出手,從桌上拿起一份打印好的文件。紙張嶄新,散發著淡淡的油墨味。他捏著紙的邊緣,朝著夏侯北的方向遞了遞,動作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感。
“留校察看。”鄭明清晰地吐出這四個字,目光緊盯著夏侯北低垂的臉,“這是校方頂著巨大壓力,為你爭取來的。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夏侯北依舊垂著頭,泥殼覆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真正的泥塑。隻有胸口極其緩慢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鄭明似乎並不意外他的沉默,他收回遞出的文件,另一隻手卻拿起桌上另一份更薄的打印紙,語氣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但是!機會,不是沒有代價的!”他晃了晃那份薄紙,“在留校察看期間,取消你的一切貧困補助和獎學金評定資格!這是你為你自己的衝動和暴行,必須付出的代價!學校不是慈善堂,不能養虎為患!明白嗎?”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夏侯北赤腳上那些猙獰的凍瘡和泥汙,眼神中沒有絲毫憐憫,隻有一種冰冷的計算。最後,他的目光落回那份“留校察看”決定書上,手指在紙麵上點了點。
“現在,拿著這個。”他將那份“留校察看”決定書再次往前遞,同時從桌上拿起另一份打印好的文稿,一起遞了過來。“回去,好好寫一份深刻的檢討!把你的錯誤,一條條、一件件,認識清楚,剖析透徹!態度要誠懇,認識要深刻!明天晨會,當著全校師生的麵,當眾宣讀!”
鄭明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他微微揚著下巴,等待著夏侯北的反應,仿佛在欣賞獵物最後的掙紮。
夏侯北終於有了動作。他極其緩慢地抬起手,那隻手同樣覆蓋著乾涸的泥汙,手背上布滿凍裂的血口,指關節處紅腫潰爛。他的動作僵硬而滯澀,仿佛每一個關節都在鏽死中艱難轉動。他伸出手,沒有去接那份代表“寬恕”的“留校察看”決定書,而是直接抓住了鄭明遞過來的那份打印好的“檢討範本”。
他的手指觸碰到紙張光滑的邊緣。那冰冷的、嶄新的紙張邊緣,竟如同鋒利的刀片,恰好割在他掌心一道深可見肉的凍瘡裂口上!
“嘶——”
一股尖銳的劇痛瞬間從掌心炸開,直衝頭頂!夏侯北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覆蓋在泥殼下的喉結猛地滾動!但他沒有縮手,也沒有發出痛呼。他隻是死死地、用儘全身力氣攥住了那份“範本”!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瞬間繃得死白,突出的骨節在燈光下如同嶙峋的山石!掌心的傷口被嶄新的紙緣更深地切割、擠壓,暗紅的血珠瞬間湧出,浸透了紙的邊緣,又迅速被粗糙的紙麵吸收,暈開一小團深褐色的汙跡。那份“範本”被他攥在手中,輕飄飄的紙張,此刻卻仿佛重逾千斤,帶著徹骨的寒意和羞辱。
鄭明看著他攥緊紙張、指節發白、手背青筋暴起的樣子,看著他泥殼下微微滾動的喉結,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露出一絲冰冷的、滿意的弧度。他收回了手,仿佛丟掉了什麼肮臟的東西,拿起桌上的白玉茶盅,又慢條斯理地啜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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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夏侯北攥著那份染血的“範本”,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動作依舊滯澀,如同生鏽的軸承。覆蓋在眼睛上的泥殼隨著抬頭的動作裂開、剝落,露出了他的眼睛。
那裡麵,沒有憤怒,沒有哀求,沒有絕望。隻有一種被冰封到極致後,反而淬煉出的、令人心悸的平靜。一種洞穿一切虛偽、帶著巨大嘲諷和悲涼的平靜。
他的目光,掠過鄭明那張“悲憫”的臉,掠過他手中溫潤的白玉茶盅,掠過辦公桌上那枚折射著冷光的車鑰匙,最後落在了自己手中那份被攥得變形、邊緣染血的“範本”上。
他乾裂、沾著泥汙和血痂的嘴唇,極其艱難地、一點點地向上扯動。這個動作再次撕裂了嘴角的傷口,新鮮的、暗紅的血液湧了出來,順著下巴的弧度滑落。最終,一個極其古怪、冰冷、帶著無儘嘲諷的笑容,凝固在了他那張泥汙覆蓋的臉上。
他緩緩地、嘶啞地開口了。聲音不大,像是砂紙在生鏽的鐵皮上摩擦,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血沫的腥氣和冰渣的冷硬:
“好。”
他頓了頓,喉結再次滾動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什麼滾燙而苦澀的東西。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清晰地吐出後續的字眼:
“我寫。”
他攥著“範本”的手又緊了幾分,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哢吧”聲,掌心的血漬在紙張上暈染得更開。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鋒,緩緩抬起,迎上了鄭明那雙深不見底、此刻終於掠過一絲真正詫異和審視的眼睛。
嘴角那個染血的笑容咧得更開,露出沾著血絲的牙齒,嘶啞的聲音如同地獄的低語,一字一句,敲打在溫暖如春的辦公室裡:
“字字句句…”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範本”上那些打印好的、充滿自我貶低和認罪措辭的標題。
“…都是吃人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辦公室裡陷入一片死寂。空調的嗡鳴聲顯得格外清晰。鄭明端著茶盅的手指,極其細微地收緊了一下,指關節微微泛白。他臉上的那種掌控一切的沉穩,第一次出現了一絲裂痕,鏡片後的目光變得銳利而冰冷,如同被冒犯的毒蛇,死死地盯住夏侯北那雙平靜得可怕的眼睛。
夏侯北沒有再看他。說完那句話,他仿佛耗儘了所有的力氣,也完成了某種儀式。他攥著那份染血的“範本”,猛地轉過身,動作帶著一種決絕的僵硬,赤腳踩在昂貴的地毯上,留下幾個更加肮臟、帶著血漬的濕冷腳印,一步一步,沉重而緩慢地走向門口。他沒有回頭,背影佝僂,卻像一柄折斷後依舊不肯倒下的鏽劍,帶著滿身的泥汙、凍瘡和血腥,沉默地離開了這片溫暖而虛偽的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