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在他身後無聲地關上。
辦公室裡隻剩下鄭明一人。他依舊端著那杯早已涼透的茶,站在寬大的落地窗前。窗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卻驅不散他眼底驟然凝聚的陰霾。他低頭,看著自己光潔的指甲,又看了看桌角那枚冰冷的車鑰匙,最後,目光落在辦公桌光滑如鏡的桌麵上——那裡,殘留著夏侯北剛才攥緊“範本”時,從掌心滴落的幾點極其細微的、深褐色的血漬。
他伸出保養得宜的手指,輕輕拂過那幾點血漬。指尖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粘稠的觸感。他嫌惡地皺了皺眉,拿起桌上柔軟的紙巾,用力地、反複地擦拭著那幾點汙跡,直到桌麵重新光潔如新。
宿舍如同冰封的地窖。寒風從門窗的破洞鑽入,發出嗚咽般的哨音。夏侯北推開門,帶著一身外麵的寒氣走了進來。他沒有理會栓柱和劉老蔫投來的、混合著恐懼和擔憂的目光,徑直走到通鋪自己那個角落的位置,靠著冰冷的牆壁坐了下來。
他依舊攥著那份“檢討範本”,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顯得異常突出,青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掌心的傷口被粗糙的紙頁反複摩擦,邊緣翻卷的皮肉沾滿了紙屑和泥汙,暗紅的血漬早已浸透了紙張的一角,暈染開一片深褐色的汙跡。他沒有看任何人,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腫脹潰爛的赤腳上。
角落裡,張二蛋的喘息更加微弱了,那“嗬嗬”的痰鳴聲如同風中殘燭,時斷時續,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傳來的、令人揪心的空洞回響。他蠟黃的臉上,那兩團病態的紅暈似乎黯淡了一些,嘴唇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青灰色。
夏侯北仿佛沒有聽見。他極其緩慢地、動作僵硬地展開了手中那份被攥得皺巴巴、染著血汙的“範本”。紙張在他凍得麻木、布滿裂口的手指間發出沙啞的摩擦聲。
“範本”上打印著標準的檢討格式和措辭:
【標題】深刻的檢討
【稱謂】尊敬的校領導、老師、親愛的同學們:
【正文】我懷著無比沉痛和萬分悔恨的心情,在此向學校、向被我傷害的周強同學及其家長,表示最誠摯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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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列舉“罪狀”,自我貶低,無限拔高對方,強調“深刻認識”)
【結尾】懇請學校領導、老師和同學們給我一個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的機會…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夏侯北的眼底。那“無比沉痛”、“萬分悔恨”、“誠摯道歉”、“深刻認識”…這些虛偽到令人作嘔的詞彙,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最後殘存的尊嚴。
他死死地盯著那些字,覆蓋在泥殼下的喉結劇烈地滾動著,仿佛在強行吞咽著劇毒的膽汁。嘴角那道裂口因為牙關緊咬而再次崩裂,新鮮的、溫熱的血液湧了出來,帶著鐵鏽般的腥甜氣息,滴落在他赤著的、凍得發紫的大腿上,暈開一小點刺目的暗紅。
他猛地合上了“範本”!動作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戾氣!
不能看!一個字都不能看!
他需要紙筆。目光掃過冰冷昏暗的宿舍。栓柱和劉老蔫那裡顯然不可能有。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蜷縮在自己鋪位上、抱著膝蓋瑟瑟發抖的李小花身上。她那個破舊的鉛筆盒裡,或許還有半截鉛筆頭。
夏侯北沒有開口。他隻是朝李小花的鋪位方向,極其僵硬地抬了抬下巴,目光如同實質般刺了過去。
李小花被他那冰冷的目光刺得一哆嗦,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鋪上下來,衝到那張小破桌前,手忙腳亂地從破鉛筆盒裡翻找出半截用禿了的鉛筆頭,又撕下作業本後麵一張相對乾淨、但也帶著褶皺的紙。她的手抖得厲害,鉛筆頭和紙片差點掉在地上。
她顫抖著,將紙和鉛筆頭遞向夏侯北。不敢靠得太近,手臂伸得直直的。
夏侯北沒有立刻去接。他沉默了幾秒,目光從李小花驚恐的小臉上移開,落在了自己那隻緊握著“範本”、指節青白的手上。然後,他才極其緩慢地伸出另一隻手——那隻同樣布滿凍瘡和泥汙的手,接過了紙和鉛筆頭。
鉛筆頭冰冷而粗糙,握在凍僵麻木的手指間,幾乎感覺不到觸感。他展開那張皺巴巴的紙,鋪在冰冷的膝蓋上。膝蓋骨的堅硬硌著薄薄的紙張。
他低下頭,目光沒有再看那份“範本”,而是死死地盯著自己膝蓋上這張空白的、粗糙的紙麵。昏暗中,紙麵泛著灰黃的光澤。
他攥著那半截禿鉛筆頭,筆尖懸在紙頁上方,微微顫抖著。凍僵的手指根本不聽使喚,筆尖在冰冷的紙麵上劃過,隻留下幾道極其淺淡、斷斷續續的白色劃痕,如同垂死者的心電圖。
宿舍裡一片死寂。隻有張二蛋微弱的、時斷時續的“嗬嗬”聲,像背景裡永不消失的哀樂。
時間仿佛凝固了。鉛筆頭懸停著,顫抖著。
突然,夏侯北猛地攥緊了拳頭!那隻握著鉛筆頭的手,指關節因為極度用力而發出“哢吧”一聲輕響!鉛筆頭那已經磨禿的木質筆杆,竟被他硬生生捏得裂開了一道細紋!
他不再試圖在正麵書寫。
他極其緩慢地、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儀式般的僵硬,將膝蓋上那張皺巴巴的紙,翻了過來。
紙的背麵更加粗糙,帶著紙張原始的纖維紋理和細小的雜質顆粒。
他鬆開了緊握的拳頭,任由那裂開的鉛筆頭掉落在冰冷的鋪板上,發出輕微的“嗒”的一聲。
然後,他抬起了右手。那隻手,同樣布滿凍瘡和裂口,食指的指甲因為凍傷和之前的撕打而崩裂翻卷,邊緣殘留著暗紅的血漬。
他伸出右手食指。那根指甲崩裂、邊緣帶著血痂的手指,懸在了紙背的上方。
下一秒!
他用那根帶著血痂和凍傷的食指指尖,用儘全身的力氣,狠狠地、決絕地朝著粗糙的紙背劃了下去!
嗤——!!!
指甲刮擦著粗糙的紙纖維,發出一種令人牙酸的、如同鈍刀刮過朽木的刺耳聲音!紙張被強行劃開,堅韌的纖維被撕裂、挑斷,發出細微的崩裂聲!一道深深的、扭曲的、邊緣帶著毛刺的凹痕,瞬間出現在灰黃色的紙背上!凹痕裡,殘留著指甲刮下的皮屑和暗紅的血絲!
夏侯北仿佛感覺不到指尖傳來的劇痛和那刺耳的聲音。他的眼神空洞而專注,隻有一股冰冷的、毀滅性的力量在驅動著那根手指。
嗤!嗤!嗤!
他一下!又一下!用力地劃刻著!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狠!指甲崩裂的邊緣刮擦著紙麵,刮下更多的紙屑和皮肉!指尖的傷口被反複撕裂,新鮮的血液湧出,浸染了指甲,也浸染了紙背的劃痕!那暗紅的血漬迅速滲入粗糙的紙纖維,沿著他劃刻的軌跡暈染開,形成一道道猙獰的、帶著血色的刻痕!
他在畫!
用指甲!用血肉!在紙的背麵,刻下一幅圖!
那不是什麼深刻的檢討。
那是一個線條極其簡單、卻充滿了原始暴戾和絕望控訴的圖案——一個歪斜的、粗陋的絞刑架!豎立的木樁,橫伸的支架,支架下方,是一個用幾道深深刻痕勾勒出的、套著繩索的圈套!繩索的末端,甚至被他用指甲反複刮擦,刻畫出幾道代表垂落繩索的、滴著血痕的線條!
整個圖案扭曲、粗糙,帶著指甲刮破皮肉的血色和紙張被強行撕裂的毛刺感,卻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亡氣息!像遠古的圖騰,又像絕望的詛咒!
嗤嗤嗤的刮擦聲在死寂的宿舍裡持續地響著,如同厲鬼的磨牙聲,蓋過了張二蛋微弱的喘息,也蓋過了窗外嗚咽的寒風。栓柱和劉老蔫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夏侯北那隻在紙背瘋狂劃刻的、染血的手指,身體抖得像篩糠。李小花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的地麵上。
夏侯北對這一切恍若未聞。他全部的意誌和生命力,仿佛都灌注在了那根劃刻的手指上,灌注在了那個在紙背逐漸成型、染著他鮮血的、猙獰的絞刑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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