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下了一場凍雨。臥牛山中學的操場,覆蓋著一層薄而堅硬的冰殼,在初升的慘白晨光下,反射著冰冷刺目的光。冰殼並非渾然一體,而是布滿了細微的龜裂紋路,如同大地被凍裂的傷口。寒風貼著地麵掃過,卷起昨夜殘留的枯葉碎屑和不知從何處吹來的、染著墨跡的紙片,打著旋兒,發出嗚咽般的哨音。空氣凜冽如刀,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鐵鏽味和凍土深處翻上來的寒氣。
學生們被驅趕著在操場中央列隊。城市學生們大多裹著厚實的羽絨服、戴著毛線帽和圍巾,腳上是保暖的棉靴或運動鞋,三五成群地縮在一起,跺著腳,嗬出的白氣迅速消散在寒風中。農村學生們則如同被寒流凍僵的蘆葦,沉默地站在隊列外圍或後方。他們身上的棉襖大多單薄破舊,露著棉絮或打著補丁,腳上是露著腳趾或後跟的破舊膠鞋或布鞋,直接踩在冰冷的霜地上,寒氣如同無數鋼針,從腳底直刺骨髓。許多人臉色青紫,嘴唇乾裂,身體在寒風中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卻無人出聲抱怨。隊列前方,臨時搭建的主席台上鋪著猩紅的絨布,在灰白一片的操場上顯得格外刺眼。幾隻高音喇叭像黑色的怪獸頭顱,懸掛在光禿禿的旗杆頂端,沉默地俯視著下方。
夏侯北獨自一人,站在主席台側後方的陰影裡,遠離人群。他身上依舊是那件沾滿乾涸泥漿、裂痕遍布的舊棉襖,敞著懷,露出裡麵同樣單薄、洗得發白的粗布襯衣。臉上的泥殼在晨光下顯得更加斑駁猙獰,嘴角那道撕裂的傷口邊緣凝結著深褐色的血痂,卻又倔強地滲出新鮮的、暗紅的血絲,順著下巴乾涸的泥痕緩慢滑落。他沒有戴帽子,亂發在寒風中支棱著,赤著的雙腳直接踩在冰冷堅硬的霜殼上,腳背腳踝上那些凍裂潰爛的傷口暴露在酷寒中,邊緣泛著死肉的灰白色。他手裡緊緊攥著一份折疊的、邊緣被摩挲得卷曲發毛的稿紙——那份染著血汙的“檢討範本”。
寒風卷著幾張碎紙片,打著旋兒,掠過他腳邊。其中一片紙屑,邊緣還殘留著暗紅的印記,粘在了他腳背上潰爛的傷口邊緣。他仿佛沒有感覺,目光低垂,死死盯著自己腳下那片被踩裂的霜殼,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沒有一絲波瀾。隻有胸膛極其緩慢、微不可察地起伏著,證明這具泥塑般的軀殼裡,還有一絲活氣。
“安靜!都安靜點!”王海峰拿著一個便攜式擴音器,站在主席台邊緣,聲音經過喇叭的放大,帶著刺耳的電流雜音,在寒風中回蕩。他今天特意穿了件深色的厚呢子大衣,圍著一條嶄新的格子圍巾,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臉色因為寒冷和即將到來的“重要時刻”而顯得有些緊繃。“下麵,進行晨會重要一項!由高三2)班學生夏侯北,就其日前聚眾鬨事、衝擊後勤、暴力傷人等嚴重違紀行為,向全校師生做出深刻檢討!”
他的話音落下,操場上響起一陣壓抑的騷動和竊竊私語。城市學生們的目光帶著好奇、鄙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齊刷刷地投向那個陰影中的泥塑身影。農村學生們則大多低著頭,沉默不語,身體在寒風中抖得更厲害了些,隻有少數人,如栓柱、劉老蔫,眼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擔憂和恐懼。
夏侯北沒有抬頭。他仿佛一尊被點名的石像,在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後,極其緩慢地、動作僵硬地邁開了腳步。赤腳踩在冰冷的霜殼上,發出“哢嚓、哢嚓”令人牙酸的碎裂聲,每一步都伴隨著凍瘡破裂的輕微“噗嗤”聲和腳下冰屑的呻吟。他一步一步,沉重而緩慢地走向主席台中央那支孤立的立式麥克風。寒風卷起他敞開的破舊衣襟,拍打著他的身體,如同無數冰冷的巴掌。
他走到麥克風前,站定。冰冷的話筒金屬杆散發著寒氣。他沒有看台下黑壓壓的人群,目光依舊低垂,落在自己手中那份被攥得發皺的稿紙上。他伸出那隻同樣布滿凍瘡、指關節紅腫潰爛的手,極其僵硬地展開了稿紙。紙張在寒風中發出嘩啦的輕響,邊緣染著的暗紅血汙在慘白的光線下格外刺目。
他微微低下頭,將乾裂、沾著泥汙和血痂的嘴唇,湊近了冰冷的麥克風頭。
“尊敬的校領導、老師、親愛的同學們…”
嘶啞、平直、沒有任何起伏的聲音,通過高音喇叭驟然炸響在操場上空!那聲音像是砂紙在生鏽的鐵皮上摩擦,乾澀、空洞,帶著一種被強行抽離了所有情感的機械感,每一個音節都像冰錐一樣刺入寒冷的空氣。
“我懷著無比沉痛和萬分悔恨的心情,在此向學校、向被我傷害的周強同學及其家長,表示最誠摯的道歉…”
聲音在寒風中擴散,平鋪直敘,毫無波瀾。沒有“沉痛”,沒有“悔恨”,更沒有“誠摯”。隻有一種冰冷的、照本宣科的麻木。仿佛在朗讀一份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令人作嘔的訃告。
台下的人群一片死寂。隻有寒風卷過旗杆頂端繩索的呼嘯聲,以及遠處枯樹枝丫斷裂的脆響。城市學生們臉上露出或困惑、或無聊、或帶著譏諷的表情。農村學生們大多低著頭,肩膀縮得更緊,仿佛那平直的聲音比寒風更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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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列前排,林雪薇裹著一件質地精良、顏色柔和的白色羽絨服,圍著一條蓬鬆的羊絨圍巾,隻露出半張凍得微紅的小臉。她站得筆直,目光複雜地追隨著台上那個泥塑般的身影。當夏侯北念到“誠摯道歉”時,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垂在身側的雙手,原本插在羽絨服溫暖的口袋裡,此刻卻緩緩地抽了出來,在身體兩側緊緊攥成了拳頭。
指甲,那修剪得圓潤乾淨、塗著透明護甲油的指甲,開始用力地、深深地陷入自己柔軟的掌心!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將某種難以承受的情緒硬生生摁回身體深處!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掌心的皮肉被鋒利的指甲掐得深深凹陷下去,皮膚下的血色迅速褪去,留下青白的月牙印痕,隨即又被更深的力道壓迫,那青白色迅速轉為深紫,如同被重物碾過的花瓣!
她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清澈的眼眸深處,翻湧著劇烈的掙紮、痛苦和一種被冰冷的現實扼住喉嚨的窒息感。台上那平直麻木的念誦聲,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緊繃的神經上。她看著夏侯北嘴角那道不斷滲血的裂口,看著他赤腳下那片被凍裂的霜地,看著他手中那份被血汙浸染的稿紙…一股巨大的悲涼和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指甲陷入掌心的劇痛,成了此刻唯一能讓她保持站立、不至於崩潰的真實感。
“我的行為,嚴重擾亂了學校秩序,損害了學校聲譽,給周強同學及其家庭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和傷害…我深刻認識到,這一切錯誤的根源,在於我自身…思想偏激…行為衝動…目無尊長…”
夏侯北的聲音依舊平直,沒有任何情感起伏。他甚至沒有停頓,隻是機械地念著稿紙上那些被打印好的、充滿自我貶低和認罪措辭的字句。仿佛靈魂已經從這具泥汙覆蓋、傷痕累累的軀殼中抽離,隻剩下一個被程序設定的空殼在執行命令。
在人群相對靠後的一個避風角落,周強正縮著脖子,躲在一個穿著厚實羽絨服的胖子身後。他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興奮、惡毒和報複快意的笑容,眼睛死死盯著台上的夏侯北。他手裡拿著最新款的智能手機,屏幕調到了錄像模式,鏡頭正對著主席台。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夏侯北那張泥汙覆蓋、表情麻木的臉,以及他嘴角那道不斷滲血的傷口。
周強的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點著,調整著焦距和構圖,確保能清晰地拍到夏侯北每一個“精彩”的表情雖然那張臉上根本沒有任何表情)。他一邊錄,一邊壓低聲音對旁邊的胖子同伴說:“快看!快看這傻逼樣!念得跟死人似的!嘖,瞧他那破嘴,還在流血呢!真他媽解氣!”他臉上的笑容扭曲著,將手機鏡頭又拉近了一些,幾乎懟到了屏幕上夏侯北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特寫。他興奮地嘀咕著:“錄清楚點!回頭好好剪輯一下,配上點鬼畜音樂,發群裡讓大家樂嗬樂嗬!標題就叫‘臥牛山瘋狗最後的懺悔’,怎麼樣?哈哈!”
胖子同伴也跟著嘿嘿地笑起來,搓著凍紅的手:“強哥牛逼!這廢物就該這樣!讓他狂!”
台上,夏侯北對台下的一切恍若未聞。他念到了稿紙的最後一頁,也是“範本”要求“剖析”最“深刻”的部分。他的聲音依舊平直,但仔細聽,似乎多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沙啞,如同聲帶在強行摩擦後即將崩斷的弦。
“…究其根本,我犯下如此大錯,根源在於…未能認清自身定位…未能安守本分…”
他念到這裡,喉嚨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滾燙的砂礫。他握著稿紙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指關節再次繃得死白,紙張邊緣被捏得深深凹陷下去。
“我錯在…”他的聲音出現了一個極其短暫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停頓,隨即又恢複了那種死水般的平直,但接下來的幾個字,卻像冰錐鑿擊凍土,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重量,清晰地、一字一頓地通過話筒砸向全場:
“——生為草芥。”
“生為草芥。”
四個字,平鋪直敘,沒有憤怒,沒有委屈,隻有一種陳述事實般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絕望。仿佛在宣讀一個早已被命運刻在靈魂上的、不可更改的烙印。
就在“草芥”二字餘音未落的瞬間!
異變陡生!
“嗡——!!!”
一聲極其尖銳、刺耳、如同無數根鋼針同時紮入耳膜的恐怖電流嘯叫聲,毫無預兆地從主席台上那幾隻高音喇叭裡猛然爆發出來!!!
那聲音是如此巨大、如此突兀、如此具有毀滅性!瞬間撕裂了操場上的寒風聲、竊竊私語聲,甚至蓋過了所有人的心跳!像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鼓膜上!又像億萬隻金屬昆蟲在瘋狂地振翅嘶鳴!
“吱嘎——!!!滋啦——!!!”
刺耳的噪音毫無規律地瘋狂扭曲、變形、拔高!如同瀕死怪獸的淒厲慘嚎,又如同地獄熔爐裡沸騰的金屬液在咆哮!強大的聲波形成實質性的衝擊,震得主席台棚頂的積雪簌簌落下,震得台下前排的學生下意識地捂住耳朵,麵露痛苦之色!連王海峰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噪音驚得猛地後退一步,手中的擴音器差點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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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毀滅性的電流嘯叫,如同一個無形的、狂暴的拳頭,以雷霆萬鈞之勢,瞬間、徹底地淹沒了夏侯北最後那四個字——“生為草芥”!將它們碾碎、吞噬、消解得無影無蹤!仿佛那四個字從未被說出,又仿佛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連擴音設備都無法容忍、必須被立刻抹殺的禁忌!
台上的夏侯北,在這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噪音爆發的瞬間,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萬分之一秒!他那雙一直低垂著的、空洞無神的眼睛,在噪音炸響的刹那,瞳孔驟然收縮!如同被強光刺傷的野獸!但那收縮隻是一閃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隨即,他臉上那麻木的表情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仿佛那足以震碎靈魂的噪音,對他而言,不過是掠過耳畔的微風。他依舊穩穩地站在那裡,赤腳踩在冰冷的霜地上,手中緊緊攥著那份被血汙浸染的稿紙。隻有離得最近的人,或許能隱約看到他握著稿紙的手指,指甲因為瞬間的、巨大的力量而深深掐進了粗糙的紙頁裡,幾乎要將紙戳破!而他嘴角那道撕裂的傷口,在噪音的震動下,似乎又有新的血珠,極其緩慢地滲了出來,沿著乾涸的血痂邊緣,無聲滑落。
台下,林雪薇在電流嘯叫爆發的瞬間,身體猛地一顫!捂住耳朵的同時,她下意識地、更加用力地掐緊了自己的掌心!指甲深深陷入那片早已紫脹的皮肉,幾乎要掐出血來!劇烈的疼痛讓她瞬間清醒,她猛地抬起頭,目光穿透噪音的屏障,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看向台上那個在恐怖聲浪中依舊如同泥塑般站立的身影!看向他嘴角那抹新滲出的、刺目的暗紅!
周強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噪音嚇了一跳,手機差點脫手。他氣急敗壞地穩住手機,鏡頭因為手抖而劇烈晃動,屏幕上夏侯北的臉變得模糊不清。他惱怒地咒罵了一句:“操!什麼破喇叭!嚇死老子了!”但他立刻又興奮起來,將鏡頭重新對準夏侯北,試圖捕捉他在這恐怖噪音下的狼狽反應,“快拍!拍他嚇尿褲子的樣子!哈哈哈!”
然而,鏡頭裡捕捉到的,隻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般的平靜。那張泥汙覆蓋的臉,在扭曲的電流噪音背景和晃動的鏡頭中,空洞的眼神仿佛穿透了一切,望向某個遙不可及的、隻有他自己知曉的深淵。
恐怖的電流嘯叫持續了足足十幾秒,才在一陣更加刺耳的、如同金屬斷裂般的“哢嚓”雜音後,戛然而止。
操場陷入一片絕對的、真空般的死寂。比噪音爆發前更加沉重,更加壓抑。寒風卷著紙屑,無聲地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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