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倒計時的數字，像燒紅的烙鐵，日夜灼燙著臥牛山中學高三學生的神經。距離最後衝刺不足百日，空氣裡彌漫著劣質咖啡、風油精和汗餿味混合的、令人窒息的焦灼。每一次模擬考的排名榜張貼，都像在滾油裡潑入冷水，炸起一片壓抑的驚呼或死寂的絕望。
此刻，學校最大的階梯禮堂裡座無虛席。高聳的穹頂下，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燈流瀉下暖融的、近乎奢侈的金色光芒，將深紅色的絨布座椅映照得如同凝固的血塊。空氣裡漂浮著消毒水、陳舊座椅皮革和某種廉價香薰混合的複雜氣味。暖氣開得很足，驅散了外麵料峭的春寒，甚至讓前排靠近暖風口的幾個城市學生臉上泛起了紅暈，有人悄悄解開了羽絨服的拉鏈。
主席台上方，懸掛著巨大的猩紅橫幅，燙金的標語在燈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知識改變命運高考成就未來”
下方一行稍小的字：
“臥牛山中學高考政策宣講暨百日衝刺動員大會”
鄭明站在講台正中央，身後是猩紅的背景。他今天穿著一身剪裁極其合體的深灰色條紋西裝，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雪白的襯衫領口係著一條暗紅色的真絲領帶，領帶夾是簡潔的鉑金款式，在燈光下閃爍著低調而矜貴的光澤。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鬢角修剪得乾淨利落。金絲眼鏡的鏡片反射著吊燈的光芒，遮住了眼底深處的情緒。他微微調整了一下麵前那支鍍鉻的、閃著冷光的立式麥克風，動作從容優雅。
“同學們！”鄭明的聲音透過高品質的音響設備傳出，清晰、沉穩、富有磁性，帶著一種天然的、令人信服的權威感，瞬間壓下了禮堂裡所有的竊竊私語。整個空間為之一靜，隻有暖風係統低沉的嗡鳴作為背景。
他雙手輕輕按在講台邊緣，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緩緩掃過台下黑壓壓的人頭，臉上帶著一種悲憫而堅定的神情，仿佛一位即將引領迷途羔羊的牧者。
“今天，我們齊聚一堂，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高考！”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極具感染力的激情，“高考！它不僅僅是一場考試！它是我們人生道路上，最關鍵的轉折點！是決定我們未來命運的分水嶺！”
台下前排的城市學生們，穿著厚實的羽絨服或精致的毛呢外套，坐姿相對放鬆，臉上帶著專注或憧憬的表情。後排和兩側靠牆的位置，則聚集著穿著單薄破舊棉襖的農村學生，許多人凍得臉色發青，身體在暖風中依舊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眼神疲憊而茫然。
鄭明的語調變得極其莊重，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我知道，你們當中有很多人，來自不同的家庭，有著不同的起點！或許你們會覺得，命運的天平並不總是那麼公正！”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刻意地在後排那些瑟縮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又迅速移開，重新聚焦在前排那些光鮮的臉龐上，語氣陡然變得無比堅定，如同在宣讀不容置疑的真理：
“但是！同學們！我要告訴你們！高考！是我們這個社會，迄今為止！最！公！平！的！戰！場！”
“最公平”三個字，被他用重錘般的力度，一字一頓地砸了出來！通過麥克風的放大，如同洪鐘大呂，在寬敞的禮堂裡轟然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分數麵前！人人平等！”他揮動著手臂，加強著語氣，喉結在雪白的襯衫領口下有力地滾動著，在麥克風下方形成一個清晰而緊張的凸起。“它不問你的出身！不問你的背景！不問你的財富！它隻認一樣東西——實力！隻認你筆尖流淌的汗水！隻認你頭腦裡積累的知識！”
他的聲音充滿了煽動性的力量：
“在這裡！沒有特權！沒有後門！沒有不勞而獲！有的隻是公平的規則！公正的評判！隻要你足夠努力！足夠優秀！你就能憑自己的實力！衝破階層的壁壘！打破出身的桎梏！實現人生的躍遷！書寫屬於你自己的輝煌篇章！”
他越說越激動，臉頰因充血而微微泛紅，鏡片後的眼睛閃爍著灼灼的光芒，仿佛自己也被這番慷慨激昂的陳詞所深深打動。他用力地揮舞著手臂，指向台下，指向那虛無縹緲卻又令人心潮澎湃的“未來”：
“所以！放下一切包袱！拋棄所有雜念！在接下來的百日裡！拿出你們全部的勇氣和毅力！去拚搏！去衝刺！用你們手中的筆！去叩響命運的大門！去證明——知識！就是最強大的力量！高考！就是最公正的階梯！”
前排的城市學生們被這極具煽動性的演講所感染，不少人坐直了身體，眼中閃爍著興奮和認同的光芒，甚至有人下意識地輕輕鼓掌。後排的農村學生們，則大多沉默著，疲憊的眼神中掠過一絲微弱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波動，隨即又被更深的麻木和現實的冰冷所覆蓋。知識是力量？高考是階梯？那階梯的基石，是用什麼澆築的？那力量，又能否撼動那早已傾斜的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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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風拂過，吹動鄭明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額發。他微微喘息著，似乎還沉浸在剛才那番“公平”宣言的餘韻中，臉上帶著一種悲天憫人般的滿足感。他調整了一下呼吸，準備繼續他精心準備的、關於衝刺策略和心態調整的演講。
就在這時！
在禮堂最後幾排，靠近冰冷牆壁的陰影角落裡。一個佝僂著背的身影，緩緩地抬起了頭。
是夏侯北。
他依舊穿著那件沾滿汙漬、袖口磨出毛邊的舊棉襖，在暖意融融的禮堂裡顯得格格不入。臉上殘留的泥汙早已洗淨，露出底下過分蒼白的底色，嘴角那道撕裂的傷口雖然結痂，卻依舊醒目，像一道永不愈合的恥辱烙印。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看著主席台，目光低垂，死死盯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
那隻手，同樣蒼白，指關節處紅腫潰爛的凍瘡尚未痊愈，邊緣結著深褐色的血痂。手背上，幾道被寒風和勞作刻下的深色裂口縱橫交錯。此刻，這隻布滿傷痕的手，正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顫抖，伸向自己破舊帆布書包的一個側袋。
他從裡麵摸出了一個破舊的、封麵幾乎掉光的作業本。本子邊緣卷曲，紙張粗糙發黃。他用那隻凍傷潰爛的手，極其艱難地、動作滯澀地撕下了作業本最後一張相對乾淨的空白頁。紙張撕裂的聲音細微，卻被旁邊一個農村學生聽到了，那學生驚惶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夏侯北沒有理會。他將那張粗糙的空白紙鋪在同樣粗糙的膝蓋上。然後，他再次伸手，從書包裡摸索出一小截用禿了的鉛筆頭。鉛筆頭太短，握在凍傷麻木、指關節僵硬的手指間，顯得異常笨拙。
他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他低下頭，用那隻布滿凍瘡、指關節紅腫潰爛的右手，死死攥住了那截冰冷的鉛筆頭。筆尖懸停在空白的紙頁上方，微微顫抖著。
他要寫字。
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艱難。凍傷潰爛的指關節如同生鏽的軸承，每一次彎曲都伴隨著劇烈的酸痛和僵硬。鉛筆頭在粗糙的紙麵上劃動，發出沙啞艱澀的摩擦聲，如同鈍刀在刮擦朽木。第一筆落下，歪歪扭扭，幾乎戳破了薄脆的紙張。
他咬著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手上的力道加大，指關節繃得死白，突出的骨節如同嶙峋的山石。鉛筆頭深深陷入紙麵，劃出一道深深的凹痕。潰爛的凍瘡口被擠壓，暗紅的血絲混合著淡黃色的組織液，瞬間從傷口邊緣滲了出來！
血絲和膿液迅速浸染了鉛筆頭粗糙的木質表麵，也沾染了粗糙的紙頁！筆尖在血汙和膿液中艱難地移動，劃出的墨線不再是單一的黑色，而是混合了暗紅、深褐和灰黃的、令人心悸的汙濁痕跡！每一個字，都仿佛用血肉在泥濘中犁出！
他寫得極其緩慢，極其用力：
周強總分高我50，公平？
七個字，加上一個問號。字跡扭曲、笨拙、醜陋，如同垂死者的掙紮，浸染著血汙和膿液，在粗糙發黃的紙頁上，觸目驚心！
寫完最後一個問號，鉛筆頭“啪嗒”一聲，從他因脫力而微微顫抖的手指間滑落，掉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麵上，滾了兩圈，停在陰影裡。
夏侯北看著紙上那行混合著自己血汙和膿液的字跡，看著那個巨大的、扭曲的問號。他覆蓋在亂發下的眼皮幾不可察地抬了抬，空洞的眼神深處，似乎有冰冷的火焰一閃即逝。他極其緩慢地、動作僵硬地將那張染血的紙片，沿著字跡的方向，對折了一下。然後，再對折一次。最終，折成一個粗糙的、四四方方的小塊。
他沒有抬頭看主席台上那個依舊在侃侃而談的身影，也沒有看周圍任何人。他的目光，如同鎖定獵物的毒蛇，死死釘在前方幾排之外，一個穿著嶄新羽絨服、正微微側著頭和旁邊女生低聲說笑的背影上——那是王海峰。王海峰坐在教師專區，位置靠前，正對著主席台側翼。
夏侯北佝僂著身體，極其隱蔽地將那隻握著紙條的、沾著血汙的手，垂到了座椅下方冰冷的地麵上。他的動作極其緩慢，如同慢鏡頭回放。凍傷潰爛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指縫間滲出新的血絲。
然後，他曲起手指，用食指和中指的指關節，極其輕微地、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在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麵上，朝著王海峰座位的方向，用力地一彈！
“嗒！”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水滴落地的聲音。
那個被折疊成小方塊、邊緣洇開暗紅血汙的紙條，如同被賦予了生命的微型爬蟲，猛地從他指尖彈出！貼著冰冷光滑的地麵，借著座椅下方狹窄的縫隙和微小的坡度，悄無聲息地、迅疾地滑了出去！
它靈活地避開了一隻隻或穿著嶄新運動鞋、或套著破舊膠鞋的腳，在座椅腿構成的微型迷宮中快速穿梭！滑過光潔如鏡、映著上方吊燈模糊光暈的地麵，滑過漂浮著塵埃的陰影區域…它的軌跡並非直線，而是帶著一種詭異的、如同活物般的曲折，精準地繞開所有可能的阻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