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桐像個失了魂的落魄者,拖著仿若灌鉛的雙腿,在寒風中晃悠,周遭景致於他眼中不過是一片模糊暗影,胃裡依舊如翻江倒海般折騰,酸水時不時湧上喉頭,辛辣酸澀交織,恰似他此刻紊亂不堪的心境。
往昔那平坦規整的街道、錯落有致的屋舍,此刻在他眼中都扭曲變形,似猙獰鬼臉,嘲笑著他的怯懦。他也不知究竟在這冰寒徹骨、風沙肆虐中徘徊了多久,待回過神時,已然佇立在自家住處門口,那扇陳舊木門近在咫尺,卻仿若有千鈞重,他竟提不起勇氣推開。
他怕徐巧和老王瞧見自己這般狼狽模樣——麵色慘白如紙,冷汗浸濕鬢發,身軀還止不住微微顫抖,眼神中滿是驚惶餘悸。明明都是重活一世的人了,為什麼自己會變成這樣想,為什麼開始什麼都怕?
他索性一屁股癱坐在門前台階上,低垂著頭,雙手抱膝,仿若要將自己蜷縮成這世間最渺小、最不起眼的存在,躲避一切目光審視。
天色漸暗,墨雲似怒獸翻騰,滾滾而來,須臾間便將那明亮蒼穹遮蔽得密不透風,寒風恰似脫韁野馬,在街巷中橫衝直撞,發出淒厲呼嘯,卷著沙石,肆意敲打著門窗,似要將這世間僅存的暖意一並卷走。
老王惦記著周桐,估摸此時也該歸了,便提了盞燈籠,趿拉著鞋,匆匆至門口相迎。那燈籠微光,於狂風中晃悠閃爍,恰似風中殘燭,映出老王滿是褶皺卻寫滿關切的麵龐。他剛推開院門,還未來得及抬眸張望,眼角餘光便瞥見台階處一團黑影,心頭猛地一緊,定睛細看,竟是周桐。隻見他癱坐在那兒,仿若被抽去脊梁的困獸,低垂著頭,發絲淩亂,在風中肆意飛舞,身形瑟瑟發抖,透著無儘頹然。
老王大驚,手中燈籠險些墜地,火苗躥跳搖曳,險象環生。他顧不上許多,幾步跨至周桐身旁,本欲開口詢問,可瞧著他那灰暗如死灰的神色,到嘴邊的話又生生咽下
他歎了口氣,轉身快步回屋,須臾,雙手穩穩端出早已備好的熱食,折返至周桐身側,默默坐下,將熱氣騰騰的飯菜輕擱一旁。
過了許久後,周桐沙啞開口,聲音乾澀得仿若久旱沙地,艱難擠出一句:“有酒嗎?”
老王愣了一瞬,旋即領會,忙不迭起身回屋,不多時,拿來一壇酒與兩隻粗陶碗,“吱呀”一聲拔開酒塞,醇厚酒香瞬間在這寒夜中彌漫開來,衝淡些許凝重氣息。老王給周桐滿上一碗,自己也斟了些許,輕推到周桐麵前。
周桐端起碗,仰頭灌下一大口,酒液入喉,似火灼燒,嗆得他咳嗽幾聲,眼眶愈發泛紅,酒水混著未乾的淚痕,淌過臉頰。
“老王,我是不是特懦弱?”他自嘲一笑,笑聲在風中瑟瑟發抖,“不過見了一場殺人,就嚇得腿軟、胃裡翻騰,路都走不穩,像個窩囊廢。”
言罷,抬手狠狠捶了下自己大腿,滿臉懊惱悔恨,“本想著能在這亂世有番作為,護得一方周全,可真到了那血腥跟前,竟這般沒出息,還談什麼守護他人,簡直是笑話。”
他仰頭望天,寒風灌進咽喉,嗆得眼眶泛紅,“命運為何這般捉弄我,把我從安穩日子拽到這烽火邊城,扔到這滿是鮮血與死亡的漩渦裡,我真怕,怕自己沒本事,護不住想護之人,守不住這片危城。”
老王輕歎一聲,目光滿是疼惜與理解,抬手輕拍周桐脊背,一下又一下,似要將力量借由掌心傳遞過去:“少爺,莫這般苛責自己。您打小生活在太平地,街頭巷尾是煙火繁華,哪見過這等血腥殘酷。
今日之反應,再正常不過,誰還能生來就對生死無動於衷、不懼血腥?人呐,都有個從弱到強的過程,您這才剛開始,可彆一上來就把自己給否了。”
老王說著,又給周桐添了些酒,“想當年,我跟著老東家走南闖北,頭一回碰上山賊劫道,拔刀相向那刻,我腿肚子都抽筋,差點癱倒,可後來經曆得多了,慢慢也就有了膽氣。您如今在這鈺門關,見的是戰場生死,可比山賊劫道凶險萬倍,頭回嚇著,不丟人。”
周桐默默聽著,又灌下一口酒,酒入愁腸,暖意卻並未驅散心底寒意,隻是眼神多了絲疑惑,看向老王。
老王見狀,繼續道:“少爺,您得這麼想,這亂世像個大熔爐,把人扔進去,軟的煉硬了,脆的煉韌了。
您剛被扔進去,有點懵、有點怕,正常。可咱不能一直怕,屋裡那徐姑娘,多好的孩子,遭了那麼多罪,滿心盼著您能護她周全,您要是垮了,她咋辦?這城裡百姓,也指望著您和將士們守城,把命交到你們手裡,這份信任,重若泰山呐。”
周桐緊攥著碗,指節泛白,嘴唇微顫:“老王,我知道,可那血腥場麵,總在我眼前晃,一閉眼就是那刀、那血……我怕我過不去這坎,辜負了他們。”
老王重重拍了下周桐肩膀,“少爺,過不去也得過!您就盯著眼前事做,城牆修築、士卒操練、器械整備,一門心思撲上去,忙起來,就沒空想那些。每塊磚石砌穩了,陣法練熟了,弩炮校準了,都是在給咱守城攢底氣,給心裡築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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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了,您以為那些戰場上的猛將,生來就不怕?他們也是從屍山血海裡趟過來的,一邊怕,一邊戰,為的就是背後要護的人。您有善心,有腦子,如今就缺這股子狠勁,把怕轉化成往前衝的勁兒,像箭一樣,射穿困境,彆回頭!”老王目光灼灼,盯著周桐,似要將這股信念直接灌入他心間。
周桐深吸一口氣,再抬起頭時,眼中雖仍有驚惶殘餘,可多了幾分思索與掙紮後的堅定,雙手顫抖漸止,脊梁慢慢挺直,仿若有股力量從腳底湧起,撐住他搖搖欲墜的心神。“老王,你說得對,我不能垮,不能辜負巧兒信任,更不能棄這滿城百姓於不顧。”
老王見周桐神色已然有了轉變,心底鬆了口氣,臉上綻出一抹欣慰笑意,那笑意在寒夜中仿若暖光,驅散些許周遭寒意。他伸手將酒壇與碗筷仔細收拾好,穩穩擱在一旁,而後起身,拍了拍周桐肩頭,語重心長道:“少爺,您且寬心,往後的路還長,這一道坎,咱咬咬牙就跨過去了。”言罷,他提起燈籠,邁著沉穩步子朝屋內走去。
跨過門檻,老王輕手輕腳將燈籠掛在門邊掛鉤上,屋內燭火搖曳,光影在牆壁上晃蕩,似也在等待著這場風暴後的平靜。
老王先是走到桌前,把之前端出來又擱在一旁的熱食重新擺放規整,飯菜氤氳的熱氣在這靜謐屋內緩緩升騰,似是在努力營造幾分溫馨氛圍,驅散外頭寒夜帶來的冷寂。
他又快步走向爐灶,添了幾把柴火,火星劈裡啪啦躥起,映紅了他滿是褶皺的麵龐,暖意在屋內漸漸彌漫開來。
老王心裡清楚,自家這少爺此刻需要片刻獨處沉澱,可這寒夜漫長,熱氣騰騰的飯菜、暖烘烘的屋子,總歸能慰藉人心,助他平複波瀾。他默默做完這些,便站在屋子中央,抬眼望向門口方向,似在無聲催促,又似在給予力量支持,那目光仿若一道無形繩索,牽係著門外仍在掙紮蛻變的周桐,靜候他跨越心障,踏入這扇歸家之門。
過了好一會兒,周桐在門外深吸幾口氣,像是要把寒夜的凜冽與內心殘餘的忐忑一並狠狠咽下。他攥緊雙拳,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那股新生的決然之意如暗流湧動,從腳底直貫頭頂。隨後,他一步一步邁向家門,隨著“吱呀”一聲,周桐抬手,緩緩推開了那扇陳舊木門。
推開門,屋內暖意裹挾著飯菜的香氣撲麵而來,與門外的冰寒仿若兩個世界。
他抬眸,恰與老王目光交彙,那一瞬間,無需多言,兩人相視一笑,笑意裡滿是默契與對前路的篤定,仿若一道無聲誓言,在這小小空間締結。老王微微點頭,轉身繼續忙活手頭之事,背影透著一如既往的沉穩乾練。
周桐輕舒一口氣,壓下心頭還在翻湧的複雜情緒,腳步悄然朝著徐巧的房門口挪去。每一步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這屋內來之不易的安寧。靠近房門時,他頓住身形,微微傾身,耳朵貼近門板,裡頭靜謐無聲,唯能捕捉到細微且平緩的呼吸聲,那聲音仿若安神的音律,一下一下,撫平他緊繃的心弦。
片刻後,他直起身,抬手,屈起手指,輕叩門板,篤篤篤的敲門聲在這寂靜夜裡溫柔響起。
屋內靜謐了片刻,隨後傳來徐巧輕柔的聲音:“請進。”
周桐深吸一口氣,緩緩推開了門。屋內,燭火搖曳,光影在牆壁上輕輕舞動。徐巧靠在床頭,一頭烏發如瀑般披散下來,幾縷發絲調皮地遮住了她臉上那象征著過往苦難的刺繡,卻更添了幾分楚楚動人的韻味。她的眼眸,在瞧見周桐的瞬間,迸發出一抹驚喜的亮光。
“公子,你可算回來了!”徐巧的聲音帶著難掩的歡喜,她想要起身,卻牽扯到身上的傷口,微微皺眉,又緩緩靠了回去。
周桐見狀,趕忙幾步上前,輕輕按住她的肩膀,讓她莫要亂動。此時,他才細細打量起徐巧。她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卻比之前多了幾分生氣,嘴唇也不再像之前那般乾裂,微微泛著粉嫩的色澤。而她的雙腳,纖細卻又透著一股倔強,雖然被被子半掩著,但周桐能想象到,這雙腳曾在那段苦難的日子裡,走過多少崎嶇坎坷的路,承受過多少傷痛與折磨。
徐巧的目光在周桐身上來回遊走,很快,那最初的喜悅便被濃濃的關心所取代。她看到了周桐略顯憔悴的麵容,還有那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驚惶之色,心疼之情溢於言表。
“公子,王叔叔下午已經將如今的情形都告知我了。我......我知道你此刻肩負著巨大的壓力,這鈺門關的安危,城中百姓的生死,都係於你和諸位將士身上。”
徐巧輕聲說道,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周桐,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關切與鼓勵都通過這目光傳遞給他,“在京城時,我見過許多所謂的達官貴人、富家公子,他們整日隻知尋歡作樂,賣弄風雅,遇到些許困難便躲得遠遠的,從未想過要為他人、為這天下做些什麼。可你不同,周公子,你明知前方艱難險阻,卻依然挺身而出,努力守護著這一方土地和這裡的百姓,我……我真的很佩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