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客是僧人,雖是寒冬,仍然著一件甚是單薄的灰色僧衣,笑盈滿麵,若彌勒佛,雙掌合什:“老居士,了元僧人又上門聒噪了。”
老夫人慌忙還禮:“大師來訪,老嫗未及遠迎,實在失禮。”
王棣認識這了元僧人,便是數年前見過的蘇軾的好友佛印。他想了想有關此僧的記憶,也是不敢怠慢。
佛印,江西浮梁人,俗姓林。法名了元。神宗皇帝欽仰其道風,贈號“佛印禪師“。
其自幼學習儒家經典,三歲能誦《論語》、諸家詩,五歲能誦詩三千首,長而精通五經,被稱為神童。
蘇軾謫黃州時,佛印住廬山歸宗寺。二人常相往來,過從甚密,稱為至交,且應酬文字很多,樂為人所傳誦。
如蘇軾作《戲答佛印》詩曰“遠公沽酒飲陶潛,佛印燒豬待子瞻。采得百花成蜜後,不知辛苦為誰甜。”借東晉陶潛與慧遠的故事以喻自己與佛印,體現了二人之間深厚的友誼,足見意氣相投,百無禁忌。
了元雖被封禪師,卻無絲毫得道高僧之莫測高深感,遊戲人間,最喜遊山玩水。
這不,大師去歲離開歸宗寺,往山東走了一圈,得知蘇東坡出知杭州,又一路遊賞著要去探望好友。隻因近一月來風雪所誤,耽擱了行程,乾脆走走停停,待回揚州過了年再去往杭州。
老夫人與禪師探討了一番佛理,有些犯困,自去休憩,留王棣及王旁、王旉等待客。
過不多時,王安禮聞訊也回了半山。
二人與蘇軾皆是好友,平素亦有書信往來,卻也數年未見,免不了“互訴衷情”一番,但話題終究離不開蘇軾。
王安石黯然道:“子瞻素來直言,此次又為此所累,徒呼奈何。”
“今將變今之禮,易今之俗,又當發民力以治宮室,斂民財以食遊士。百裡之內,置官立師,獄訟聽於是,軍旅謀於是,又簡不率教者屏之遠方,則無乃徒為紛亂,以患苦天下邪?”了元誦了一段,歎道:“當年王丞相主張變法,東坡上奏折反對,言變法之舉太過急近,於國於民無所裨益,因而被貶黃州。”
王安禮默然,這段往事他自是明了的,其時他也上書反對變法。
了元又說:“然東坡居士與半山居士並無私人恩怨,且為神交摯友。當年在此地可是頗多唱和。”
“政見相左罷了,與人格無關。”王安禮點點頭,慨然說道:“元佑元年七月,子瞻奉敕祭西太一宮,見家兄題在壁上的一首六言詩,詩言‘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今日重來白首,欲尋陳跡都迷’。子瞻不禁感慨係之,遂提筆寫了《西太一見王荊公舊詩偶次其韻二首》……”
“秋早川原淨麗,雨餘風日晴酣。從此歸耕劍外,何人送我池南!但有樽中若下,何須墓上征西?聞道烏衣巷口,而今煙草淒迷!”了元念罷,誦聲“阿彌陀佛”。
又是一陣默然。
王安禮想的是,神宗皇帝及兄長相繼謝世,皇太後當政,向司馬光征詢治國方略,司馬光上《乞開言路劄子》,建議“廣開言路”,主張新法必須廢除,要對農民施以“仁政”,接著上第二份奏疏《修心治國之要劄子》,重點談用人賞罰問題,提出保甲法、免役法和將兵法是“病民傷國,有害無益”。他又上《請革弊劄子》,又在《請更新新法劄子》中,把新法比之為毒藥,請求立即采取措施,全部“更新”。廢除了保甲法、方田均稅法、市易法、保馬法。在其拜相後,很快就廢除了免役法、青苗法。
自此,新法皆廢。舊黨不僅控製了整個朝廷,對新黨的打擊和傾軋也始終如一,從未放鬆過。舊黨劉摯、王岩叟、朱光庭等人甚至竭力搜尋新黨章惇、蔡確的傳聞軼事,任意加以穿鑿附會,對其進行詆毀,並引發“車蓋亭詩案”。
“俱往矣,介甫公卒,新法罷,舊法興,隻是不論新法、舊法,都太極端,皆於民無益。”了元想的卻是蘇軾因而又受牽累,歎息道:“東坡居士為此反駁司馬相公言‘差役、免役,各有利害……此二害輕重,蓋略等矣。’前後罪了二位丞相,唯一人耳。”旋即笑道:“如此也好,蘇杭相去不遠,東坡既知杭州,日後相見之日多也。”
王安禮深以為然:“在朝未必好,外放未必不好,依著子瞻兄的性情,倒是主政一方更妥。”
王棣暗暗附和,心想,蘇東坡才學無雙,在文壇的地位無可撼動,但做官嘛……就實在是馬馬虎虎了,性子耿直,脾氣曠達,太容易得罪人,若非如此,亦不至於宦海浮沉、命途多舛了。
王安禮與了元大師談論的話題雖非諱莫如深之事,但牽涉到前輩先人,王旁等不便插口,隻靜靜的聽著。
了元卻甚是健談,不經意間與在座之人都交談了數語,果然是“普渡眾生”,麵麵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