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甚急,不過片刻,陳稚魚的裙擺已被濕泥濺地斑駁,步履間更覺滯重。
冰冷的雨絲斜斜打在鬢發間,濡得那片青絲微濕,陳稚魚眼底的寒意卻比這秋雨更甚,冷得幾乎能沁入骨髓。
才過月洞門,身側的夏蓮忽低聲道:“少夫人,今日雨勢這般大,您金枝玉葉之軀,原不必為些許小事冒此風雨,不如先回院中避避,等陸夫人她們回府,或是雨勢小些,再去不遲……”
陳稚魚眯起眼,側首看她,那雙眼眸清亮,分明映出夏蓮眼底一閃而過的掙紮——想來這話出口,她已是鼓足了勇氣。
“你既來請我,此刻反倒勸我回去?”
夏蓮緊咬下唇,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何嘗不知這話逾矩,隻是良心終究難安。
陳稚魚唇邊漾開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方才你說,秋月三年前曾得罪少爺,犯下重罪,此事我若不弄個明白,終究難安,況且,表姑娘身子不適,府中再無他人,她既讓你來尋我,於情於理,我也該去探望一二。”
夏蓮握緊了手中傘柄,抬頭看她時,語氣已有些牽強:“無論如何,那秋月如今早已不入少爺眼,原礙不到少夫人什麼的,再者,少夫人又不是大夫,身子不舒服,也該尋大夫才是,如何都尋不到您啊。”
話雖含混,其意卻明——無非是想勸她折返,斷了去墨蘭居的念頭。
若非場合不對,她還真想笑笑說——誰說我不是大夫?我還是罕見的女大夫。
陳稚魚將她看住,深吸一口氣,原想不動聲色靜觀其變,不想夏蓮倒是個變數,她停住腳步,目光沉沉落在對方身上:“你究竟想說什麼?”
夏蓮一時語塞,目光閃爍著,終是啞口無言。
再多的話,她不能說,有些事,點到即止已是極限——她終究是雲家的奴才。
罷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各有各的劫數,她乾預不得,能做到這一步,已是儘力了。
“是奴婢多嘴了,”她低下頭,聲音微啞,“隻是擔心寒風侵體,擾了少夫人安康。”
陳稚魚收回目光,暗暗歎息一聲,她能如此,已經是了不得了。
本可閉嘴置身事外,而她今日這番言語,到底是心存良善,不忍坑害,但又礙於身份,不能言明。
心底暗自思忖:世間終究還有清醒之人,這夏蓮雖在泥沼,尚有掙紮之心,未泯良知,可見人品如何,原與身份高低無關。
“夏蓮。”
“奴婢在。”
“你且回止戈院,尋到田嬤嬤。待鴻羽來尋你之前,莫要再露麵了。”
夏蓮猛地抬眼,驚詫地望著她。
這一刻,她好像才真正看清,這位容貌姝麗的少夫人,眼底始終清明如鏡,從未被迷霧遮過。
“您……”
陳稚魚未再看她,舉步前行時,唇邊似漾開一抹極淡的笑意,隻聽她道:“她扣了我的人,如今我扣住她的人,想來不算過分。”
夏蓮隻覺渾身一寒,可那壓在心頭的千斤重擔,卻奇異地輕了幾分。
背主、不忠的罪名她全擔了,心湖深處反倒生出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她神色恍惚,目光怔怔的,轉身便往止戈院去,步履間竟無半分遲疑,手中的雨傘似也輕了許多,舉著毫不費力——許是雨勢真的小了些。
她忙提起濕重的裙擺,幾乎是小跑著往那方向去。
無人記得,她那唯一的姐姐,當年也曾是姑娘身邊的得力人。
那年春日陪姑娘踏青,失足落入河中溺亡了,從此,她再無家人,無親朋,成了真正的孤女。
她在這雲家能做上受寵小姐的一等丫鬟,全是靠著亡姐用忠心換來的情分。
可這份忠心,當真值得麼?
若當真值得,她的姐姐又怎會“失足”溺亡呢?
雨絲落在臉上,冰涼一片,夏蓮卻渾然不覺,隻一味往前奔著,仿佛身後有什麼追噬,又仿佛前路才有生路。
她或許真會死得很淒慘吧?
但,絕不該是因那對兄妹的齷齪伎倆而死,便是死,也該為自己心底那點清明而死。
譬如此刻,她寧願信那陸家少夫人,也斷不肯再為雲嬋、雲享助紂為虐。
夏蓮素來聰慧,陸少夫人雖未多言,她卻已窺見端倪——姑娘與少爺的密謀,隻怕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
如此說來,今日這場風雨裡,究竟是誰的地獄?
反正,不會是她的。
墨蘭居外靜悄悄的,綠萼守在門首,忽見雨幕中三人撐傘而來,心頭猛地一緊,忙上前開門迎入。
一縷清芬自她麵前掠過,她目光不自覺落在來人那被雨水浸濕的煙霞色裙擺上,上頭繡的蘭草紋樣被雨水洇過,色澤愈顯沉鬱,倒似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