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透窗欞,將一室清輝染得淺淡。陸曜靜坐於床榻邊,玄色錦袍上的暗紋在微光裡若隱若現,周身寒氣卻未因晨光而稍減。
魏恒垂首立於階下,低聲稟報著京外之事,話音落時,滿室俱靜。
“……雲老爺已於昨夜處置了雲享,就在京郊山野。”
陸曜聞言,眼簾微顫,似有千斤重物從心頭卸下,他緩緩籲出一口長氣,那口氣息在微涼的晨光裡凝了一瞬,才漸漸散了。抬眸時,餘光瞥見門口那抹霞色衣裙的一角,他朝魏恒微微頷首,後者會意,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不過兩息的功夫,陳稚魚已踏著晨光走進來。她身著一襲霞色襦裙,往日靈動的眼眸此刻凝著沉光,見了陸曜,也不繞彎子,語氣平靜得近乎刻意:“方才在外頭,無意間聽得魏恒隻言片語,他說的……可是真的?莫不是我聽錯了?”
陸曜望著她,知道此事瞞不住,亦不必瞞。他微微頷首,聲音低沉:“是真的,舅舅會處死雲享,並不意外。阿魚,我不妨告訴你,便是舅舅未曾動手,我的人,也早已在歸途中候著了。”
陳稚魚眼皮猛地一跳。縱然明知雲享罪該萬死,可從陸曜口中聽到這般不加掩飾的殺意,心頭還是猛地一悸。
她抬眸望進他眼底,那深邃的眸子裡翻湧著毫不掩飾的決絕,讓她呼吸都滯了半分。似有所覺,她咬了咬下唇,指尖微顫地指向自己,聲音輕得像羽毛:“為……為了我?”
陸曜長歎一聲,伸手握住她微涼的指尖,掌心的溫度透過肌膚傳來:“這話或許會讓你心緒難安,可我不能欺你——確是為你。”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不容錯辨的偏執,“我的女人,旁人便是動了半分妄念,也該死。何況他是我至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絲毫不顧兩家顏麵,不顧你的清譽。舅舅處死他,是為雲家顏麵,為兩家情分;而我要殺他,隻因為他臟了你的眼,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陳稚魚的心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像是要撞碎胸腔。
她望著他眼底的冷凝與偏執,那裡麵藏著的護短與深情,讓她喉頭微哽。
這樣的他是陌生的,卻更令她心安。
他不再像是那情緒內斂,無可摸索的富貴公子,此刻,哪怕他眼底的殺意儘顯,卻能讓陳稚魚的心中安定下來,
她緩緩抽回手,挨著他坐到床榻邊,猶豫了一下,終是輕輕將頭靠在他左肩,沒有壓實,隻虛虛地挨著,仿佛這樣就能汲取一絲力量。
窗外的晨光越發明亮,透過窗欞落在兩人身上,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她閉上眼,長出了一口氣,將心頭的驚悸與複雜都暫時壓下。
“有些放在心裡頭許久的話,我一直沒敢告訴你,有生之年,我心惡之最,恨欲其死……便是他。”陳稚魚的聲音如同擠成一團的絲線,緊緊相纏,割肉出血。
眼簾垂落,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掩住了眸中翻湧的驚濤駭浪,指節攥得發白,幾乎要嵌進掌心,那些被強行壓下的憎惡與恐懼,此刻終於找到了出口。
“雲嬋固然該死,可我每念及她的偏執瘋狂,便會想起這一切的根源。”她深吸一口氣,喉間泛起苦澀,“那藏在她身後的惡手,才是真正的禍首。比起雲嬋,雲享才是最該死的那個!”
陸曜抬手,指尖輕輕撫過她鬢角,掌心的溫度透過發絲傳來,像是在無聲地安撫,他不插話,隻靜靜聽著,看她將積壓的情緒一點點剖開。
“皆說此事是兩人之過,可男女力量懸殊,終究是雲嬋死在了他手裡。”陳稚魚的聲音微微發顫,她沒親眼看到雲嬋,卻也可想一個人被活活掐死,是什麼模樣,又閃過雲享狡辯時的嘴臉,真真是恨毒了,“她縱有千般錯,也不該由他來定生死,那個男人,膽小如鼠,遇事隻會畏縮逃避;自私冷血,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為了摘清自己,連親妹妹的性命都能踐踏——這般人物,說是畜生不如,都是抬舉了,便是山野野獸,尚有維護親情,他卻連心肝都像是用寒冰鑄的,冷得徹骨。”
“他,憑什麼?”
憑什麼兩個人的錯,最終的苦果卻要一人來承擔,即便她不喜雲嬋這個人,此時也不免感到悲涼。
這句話並非為雲嬋訴說,她隻是憤怒,為這世上,千千萬弱勢的女人感到悲涼。
無論何時何事,一男一女犯下的錯,總是女子承受背負的更多一些。
可明明,使人犯錯,被迫犯錯,有些甚至都不能稱之為犯了錯的女人,都要被迫擔上汙名,擔上罪責。
而那些迫害人犯錯的男人,卻有著天然的優勢獨善其身。
話音未落,身子已控製不住地輕顫起來,事後再回想,總會有些控製不住的後怕,她有想到那些被雲享覬覦的目光、被算計的驚懼,此刻都化作細密的針,紮得她心口發疼。
陸曜左臂猛地收緊,將她牢牢圈在懷裡,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揉進骨血裡。
他垂眸,看著她挺翹的鼻梁沾了點晨光,泛著細膩的光澤,便將下巴輕輕擱在她額頭上,目光沉如深潭,裡麵翻湧著憐惜,更藏著化不開的戾氣。
“都過去了。”他低聲說,聲音裡帶著安撫,也帶著篤定,“往後,再無人能傷你分毫。”
他不能告訴她,雲嬋的死,是他默許的。
若非如此,暗室裡把守的魏忠,何至於在她氣絕前夕才慢悠悠出手阻攔?
那些藏在暗處的陰狠與算計,他的狠辣與無情,一點都不想讓她知曉,不想讓她看見自己手上沾染的血汙,不想讓這乾淨的晨光,染上半分他的晦暗。
陳稚魚將臉埋進他頸窩,鼻尖縈繞著他身上清洌的皂角香,那氣息驅散了心頭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