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瓊本就不是什麼文學少女,忍不住問道:“‘王公’是何人?”
封令姿解釋道:“現任國子監祭酒,大吳文壇執牛耳者。”
想了一個更貼近的說法,“你家安兒將來入國子監,能拜在他門下,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沒說的是,還得祈禱王不曜能咬牙撐個十幾年不退休才行。
知子莫若母,王寶瓊半點不替兒子遮掩,“他不是那塊材料。”
就憑鄰居家的柳恪入了國子監卻長期休假在家自學,足夠讓這個鄉下來的外地媳婦對國家最高學府祛魅了。
臨到正式開場前,顧盼兒終於上樓來了。
她額角帶著點薄汗,一到三樓就徑直找兩位金主娘子彙報,“來的人比預計的多了三成,瞧著還有人在往這兒趕呢!”
好些人到了現場,見氛圍好,當場就打發仆婢回去報信,呼朋喚友地一起來。
祝明月輕描淡寫道:“無妨,隻要不把春風得意樓壓塌了就行。”
嘴上這般說,祝明月還是讓薑永嘉做好準備,不僅是場內秩序的維護,還有餐食的供應。不管他是吩咐後廚自己做,還是向周邊其他酒樓、步步糕調貨。
忽然,前方有人揚聲喊了一句,“王祭酒來了!”
滿室的喧鬨頓時靜了幾分,眾人循聲望去,隻見特邀嘉賓們正緩步走上主席台。
王不曜走在最前,身著素色錦袍,手持玉柄麈尾,身姿挺拔如鬆。他目光掃過滿室女子,見有人緊張地攏了攏衣袖,有人好奇地仰頭望,還有人手裡還攥著未寫完的詩箋,嘴角噙著一抹溫和的笑意,微微頷首。
聲音如玉石相擊,在安靜的堂中傳開,“諸位娘子今日聚於春風得意樓,以詩會友,實屬雅事。文姬有胡笳之音,道韞有柳絮之慧。筆墨從無性彆,情懷不分男女。”
“今日某忝為嘉賓,不求辭藻堆砌,不重格律苛責,唯盼見諸位真心。或寫閨中月,或吟陌上花,或寄家國思,或訴平生誌。凡字字皆由心出,便是好詩。此刻,便請諸位展紙研墨吧!”
本次詩會的主題早已定下:一為“夏秋盛景”,二為“文會有感”,都是不偏不倚的題目,給予每個人發揮的餘地。
即便是不曾經過書山題海戰術的大吳才女們也能事先押對題。自從得知文會消息,不知多少人早就對著窗中月、階前花反複琢磨,在腹中尋章摘句,就盼著今日能寫出一首好詩,一鳴驚人。
隨著王不曜話音落下,滿室又響起窸窸窣窣的翻紙聲、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與窗外的蟬鳴、遠處的市聲交織在一起,成了獨屬於這場女子文會的序曲。
很快,第一首詩箋便呈到了王不曜手中。
箋上是一首閨情詩,題為《夏夜思》:銀燭搖影映窗紗,風送蟬鳴入鬢斜。枕上淚痕猶未乾,夢中猶喚客還家。
即便被當眾誦讀出來,滿室女子聽了也隻覺共情,並無半分羞臊。閨中情思本就是女兒家常有的心緒,寫得真切便惹人憐。
王不曜執箋輕笑,“這位娘子的詩,貴在‘真’字。銀燭搖影、風送蟬鳴,以景襯情,不見半分刻意雕琢;淚痕未乾、夢中喚客,字字是尋常閨怨,卻如清泉滴石,初聽淺淡,細品卻餘味綿長。”
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繼續道:“世人寫相思,多喜用海枯石爛、死生契闊之語,反倒不如這般枕上淚、夢中呼來得真切。”
話音微微一轉,語氣添了幾分溫和的指點,“若說微瑕,客還家三字稍顯直白,若改作客歸期,留一分懸想,或更添餘韻。但這般不加雕琢的赤誠,已是難得。”
人群中,王玉耶靜靜聽著,指尖無意識地絞著帕子。她懂這是詩文裡常見的題材,可從自己的日子裡扒拉一番,心裡隻剩一個念頭——彆回來了。
若這話顯得太不顧夫妻情分,那換個說法便是:死哪兒去了,彆來煩我。
很快,改過兩字的《夏夜思》便被傳送下樓。
一名士子裝扮的年輕男子站在二樓樓梯口,朗聲誦道:“銀燭搖影映窗紗,風送蟬鳴入鬢斜。枕上淚痕猶未乾,夢中猶喚客歸期。”
聲落,詩箋又被送到大堂,由專人謄抄在留白的牆壁上,引得往來食客紛紛駐足觀看。
孫無咎和羊華宏剛在雅間裡摸到紙筆,聽見外頭的朗誦聲,忙不迭地出來。
孫無咎咂著嘴一臉不可置信,“這是信手寫就的?”
羊華宏:“當是揣摩了許久。”
這都快入秋了,大白天的,哪會平白想起夏夜的情思,定是早有腹稿。
馮睿達一臉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誰家夫妻能這般情深?我聽著倒像是編出來的傳奇。”
李君璠搖了搖頭,“反正不是我家。”
用詞用典算不得高深,但即便是逼死王寶瓊,她也寫不出這般的詩文來。某種程度上,這對夫妻也算是知根知底。
這話聽得馮睿達一愣,王玉耶倒是讀過不少書,但他向來不關心她寫的文字。這般柔情蜜意的詩,就算她寫得出來,怕也不會為自己寫。若有朝一日當真有這般文字現世,他就該懷疑是否存在一個麵首了。
都怪段曉棠,要不是她整天胡言亂語,他怎會推開了一扇不該推開的大門,了解了一些不該了解的知識。
想到這兒,馮睿達頓時怒從心中起,揚聲問道:“段二呢?”
李君璠朝對麵雅間努了努嘴,“剛去見王爺了。”
這會,雅間裡的段曉棠正對著吳越,臉上掛著三分客氣七分無奈,“王爺,你這是……來吃飯?”心裡卻在嘀咕,你這尊大佛來湊文會的熱鬨,不是純純給酒樓添麻煩嗎?
吳越倒也坦蕩,“我聽說今日有女子文會,帶寶檀奴來見識見識,沾沾文氣。”
段曉棠神情呆愣,“寶檀奴認字了嗎?”
吳越一臉理所當然,“先讓她熟悉熟悉這般氛圍,耳濡目染著,將來下筆千言不在話下?”
雖說寶檀奴這會連“詩”字都認不全,更彆提出口成詩,但吳越覺得今日來得不虧。
光是從大堂內的一眾孩子就能看出來,他們的母姊知書明理,教出來的孩子也個個有教養,少有頤指氣使、飛揚跋扈之輩,寶檀奴剛才和他們玩,笑得那叫一個痛快。
段曉棠沒法戳破一個老父親的終極幻想,隻得乾笑著附和,“你說得對,有道理!”
心中暗忖,吳越之前不是想把女兒培養成武學奇才嗎?這才過了多久,方向就徹底拐到文曲星那兒去了,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