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織造署的後院,爬滿青藤的牆下搭著個簡陋的繡架,針娘就坐在架前,指尖的銀針在綢緞上遊走,快得幾乎看不清軌跡。她戴著頂寬簷帽,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削瘦的下頜和抹著胭脂的唇,說話時總帶著點刻意掐尖的軟語,像極了江南水鄉的嬌俏女子。
“客官要的‘江山圖’還差最後幾針呢。”她拈起根金線,對著日光端詳,線軸在她掌心輕輕轉動,發出細微的嗡鳴——那線軸是用空心烏木做的,裡麵藏著極細的銅管,管內灌滿了熔化的蠟,遇熱就能封住藏在金線裡的秘密。
來取貨的是個穿青布長衫的男子,袖口繡著半朵梅花,那是太後母族的暗記。他站在三丈外,目光警惕地掃過四周,確認無人跟蹤後才低聲道:“鳳主那邊催得緊,說三日內必須拿到圖。”
“急什麼。”針娘輕笑一聲,銀針突然刺入綢緞,在“長江”的波痕處挑起根細如發絲的金屬線,迎著光看,線身上布滿密密麻麻的刻痕,“這圖裡的山水可不是繡著玩的,每道紋路都對應著一座糧倉的暗格,錯半分,就可能指到泥沼裡去。”
她的指尖在綢緞上滑動,看似輕撫繡麵,實則是在用體溫融化線軸裡的蠟——那金屬線遇熱會顯現出熒光,在暗處能照亮周圍三尺地,正是當年鳳主為了方便在暗渠裡辨認標記特意設計的。
青衫男子顯然沒耐心聽這些,從懷裡摸出個錦盒遞過去:“這是定金的尾款,珍珠摻了南海的夜光砂,夠你在蘇州買個大院子了。”
針娘接過錦盒,卻沒打開,反而將剛繡好的一角展示給他看——那是“太湖”的位置,水波用銀線和黑線交織繡成,遠看是粼粼波光,近看卻能發現黑線裡藏著的小字:“丙字倉,左三右七”。
“看到了?”針娘用銀針點點那行字,“丙字倉的暗格在左數第三塊磚和右數第七塊磚之間,敲三下就能打開。這圖送出去,不知又要多少人因為這幾個字掉腦袋。”
青衫男子的臉色沉了沉:“針娘隻管繡圖,少管閒事。”
“我哪敢管閒事。”針娘低下頭,帽簷遮住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冷光,手裡的銀針突然轉了個方向,在“淮河”的支流處多繡了道細小的分支——那是她留給自己的後路,萬一事敗,順著這道支流能直通太湖的隱秘水道。
等青衫男子離開,針娘立刻收拾繡架,將未完成的“江山圖”卷成細筒,塞進竹製的晾衣杆裡。這晾衣杆是空心的,內壁貼著層防潮的油紙,兩端用蠟封死,看起來就像普通的晾衣工具。
她剛把晾衣杆靠在牆角,院外突然傳來輕微的響動。針娘迅速吹滅燭火,翻身躍上屋頂,藏在青藤茂密處。月光透過葉隙灑下來,照亮她帽簷下的臉——左眉骨處有道淺淺的疤痕,那是當年在暗渠裡被鳳主用匕首劃傷的,也是她脫離鳳主控製的記號。
來的是蘇明軒和柳氏。兩人借著夜色潛行,柳氏手裡拿著片從落霞塢撿到的金線,線身上的刻痕與針娘繡圖用的金屬線如出一轍。“就在前麵那院子。”柳氏壓低聲音,指尖捏著枚銅錢,那是她從針娘丟棄的線軸裡找到的,錢眼裡嵌著點蠟屑,與金屬線的熔點完全吻合。
蘇明軒示意柳氏留在牆外接應,自己則翻牆而入。院子裡靜悄悄的,隻有晾衣杆在風裡輕輕搖晃。他走到晾衣杆旁,剛要伸手去碰,突然聽到屋頂傳來布料摩擦的聲響,抬頭時正看見片飄落的青藤葉,葉尖沾著點胭脂——那是針娘唇上的顏色。
“下來吧,我看見你了。”蘇明軒沒有拔刀,隻是背對著晾衣杆站定,“你繡的圖裡,淮河多了道支流,是想給自己留活路?”
屋頂的青藤一陣晃動,針娘輕巧地落在他身後,帽簷已經掀起,露出那張與蘇明軒有三分相似的臉,隻是眉眼更柔些,像極了傳說中早逝的淑妃——蘇明軒的生母。
“三殿下果然聰明。”針娘抬手撫過眉骨的疤痕,那裡的皮膚微微發燙,“這道疤是鳳主劃的,她說‘不聽話的棋子,留著沒用’,可她不知道,我早就在她給的金線裡動了手腳。”
她從懷裡摸出根金線,放在燭火上烤了烤,線身上果然浮現出熒光,卻不是均勻的亮,而是斷斷續續的,像被什麼東西擋住了。“每根線裡都纏著根頭發,”針娘解釋道,“是當年淑妃娘娘的頭發,鳳主以為我早扔了,其實我一直藏著。這頭發遇火會卷成球,正好能擋住部分刻痕,讓那些蠢貨找不到真正的糧倉。”
蘇明軒的心臟猛地一縮。他從小就聽宮人說,生母淑妃是難產去世的,可針娘的話裡分明藏著彆的隱情。“我娘……她不是難產死的?”
“難產是對外的說辭。”針娘的聲音低了下去,銀針在指尖轉得飛快,“淑妃發現鳳主在糧倉裡藏私兵,想稟報聖上,被鳳主灌了藥,說是‘突發惡疾’。我那時是淑妃宮裡的繡女,親眼看見她們把還有氣的淑妃抬進了暗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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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開始發顫,銀針突然刺入掌心,血珠滴在“江山圖”的殘卷上,在“長安”的位置暈開朵暗紅的花。“淑妃臨終前把頭發塞給我,說‘明軒還小,彆讓他卷進來’。我逃出來後,就一直等著能替她報仇的人,直到聽說三殿下在查鬼稻案……”
蘇明軒的手指緊緊攥著晾衣杆,指節泛白。原來那些關於生母的溫柔傳說都是假的,她的死竟是一場陰謀,而自己這些年念著的“母族舊部”,竟藏著如此肮臟的秘密。
“鳳主藏在江南的糧倉,不止是為了囤糧。”針娘突然掀開晾衣杆的蠟封,倒出裡麵的“江山圖”,在月光下展開,“丙字倉裡放的不是糧食,是當年從西域運來的火藥,足夠炸平半個江南。她讓我繡圖,是想讓太後的人去取,事成之後,就說是三殿下為了奪權私藏火藥,借聖上的手除掉你。”
圖上的“丙字倉”旁,果然用金線繡著個極小的“火”字,不仔細看隻會以為是繡錯的線頭。蘇明軒看著那字,突然想起柳氏父親留下的劄記裡寫過:“江南火藥庫,以‘丙’為號,藏於太湖之畔,近山而遠水,防濕防潮……”原來那些被忽略的細節,早就在暗示真相。
“她還說,等火藥運到長安,就用混了鬼稻的糧草做餌,引饑民鬨事,趁機逼聖上退位,讓蘇明遠登基,她垂簾聽政。”針娘的聲音冷得像冰,“至於你,她準備讓你‘病逝’在江南,對外就說染了時疫。”
蘇明軒突然笑了,笑聲裡帶著說不出的寒意。他伸手將“江山圖”卷起來,指尖觸到針娘繡錯的那道淮河支流,突然明白這看似柔弱的繡女,心裡藏著怎樣的堅韌——她用最柔軟的絲線,織就了一張最鋒利的網,既保護了自己,也撕開了鳳主的偽裝。
“這圖,我要了。”蘇明軒將圖塞進懷裡,“你跟我走,我保你安全。”
針娘卻搖了搖頭,從繡架下抽出把短刀,刀鞘上刻著“淑妃宮”三個字。“我還有件事沒做完。”她的眼神亮得驚人,“淑妃的頭發還沒送回她的陵寢,我得親自去一趟。”
她轉身要走,蘇明軒突然叫住她:“我娘……她最後有說什麼嗎?”
針娘的腳步頓了頓,回頭時眼裡含著淚:“她說‘明軒的虎頭鞋還沒繡完,針娘你替我繡好吧’。那鞋,我後來繡好了,放在淑妃的暗格裡,就在丙字倉的暗格旁邊。”
蘇明軒望著她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突然覺得手裡的“江山圖”重逾千斤。這圖上的每道紋路,都是用鮮血和謊言繡成的,藏著權力的欲望,也藏著骨肉相殘的冰冷。
柳氏翻牆進來時,看到的就是他站在月光裡的樣子,背影挺得筆直,懷裡的圖紙卻在微微顫抖,像揣著團燒不儘的火。“找到針娘了嗎?”她輕聲問。
“找到了。”蘇明軒低頭看著掌心的血珠,那是針娘剛才紮破手掌時濺上的,帶著點溫熱的黏膩,“她給我們留了份大禮——鳳主藏火藥的糧倉位置,都在圖上標著呢。”
風卷起地上的繡線,在空中打著旋,像無數條細小的蛇。蘇明軒知道,這場仗終於要打到核心了。鳳主藏在江南的,從來不止是鬼稻和寶藏,而是足以顛覆天下的野心。而那幅看似精美的“江山圖”,不過是引向深淵的誘餌,幸好,有人在誘餌裡藏了把鑰匙,能打開通往真相的門。
他抬頭望向長安的方向,月光正好落在他的眉骨上,那裡的輪廓與針娘有幾分相似,也與淑妃的畫像如出一轍。血脈裡的東西,終究是藏不住的,就像針娘繡在圖裡的秘密,縱使用金線掩蓋,也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露出最鋒利的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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