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是從烏衣巷的竹影裡滲出來的。謝家西府的竹林精舍外,十二棵湘妃竹正凝著新露,竹節處斑斑淚痕被晨光照得通透,恍若玉屑綴在青玉枝上。蔡佳軒握著雌劍的手在袖中緊了緊,劍柄上寒鐵紋路硌得掌心發疼——他從未想過,一場世家宴飲竟會成為困局。
王嘉馨的月白羽衣拂過青石板時,環佩聲驚起竹梢宿露。她刻意落後半步,讓蔡佳軒的青衫衣角與自己的廣袖保持三寸距離,這是世家宴客時男女賓客最穩妥的位次。可繞過照壁的刹那,七八個青衿子弟已從竹林深處轉出,為首的王珣手搖白玉麈尾,目光如刃掃過蔡佳軒腰間未佩劍穗的寒光劍。
"寒門子弟佩神兵,如同村夫穿朝服,"王珣唇角勾起冷笑,麈尾尖點向蔡佳軒胸口,"聽說這劍是一無名老道所贈,莫不是偷了哪個仙觀的鎮觀之寶?"
竹影在蔡佳軒麵上晃了晃,他想起三日前在碧玉階拾簪時,也是這樣的目光如針攢刺。正要開口,王嘉馨忽然輕咳一聲,腕間九龍劍穗隨動作蕩出微弧:"堂兄說笑了,當年衛玠與樂廣清談,可曾論過對方衣飾出處?"
"樂廣是清談名士,此子不過一介寒士,"謝混從竹影裡走出,手中綠沉竹杖敲了敲石燈籠,"嘉馨妹妹既懂清談,可知我等今日設的是"才德之辯"?"
精舍內忽然傳來輕笑,十二扇雕花竹門應聲而開。謝道韞倚在朱漆廊柱旁,手中素絹麈尾正拂過案上《莊子》,墨香混著竹露氣息漫出來:"原來諸位在此設了"白馬非馬"之局,倒教我想起當年與家兄論"言意之辨"的舊事。"
她步下台階時,月白裙裾掃過三級青玉階,腰間絲絛係著的青玉連環佩叮咚作響。蔡佳軒見過王嘉馨的明麗,見過顧氏夫人的端嚴,卻從未見過這般風致——謝道韞的眉目間似有山澗清泉,言談時又若鬆間雲濤,讓人不由自主屏息聆聽。
"道韞姐姐!"王嘉馨快步迎上,袖中暗遞的眼色卻被謝道韞輕輕搖頭止住。她轉身時麈尾劃過半弧,素絹在竹影裡泛著微光:"方才聽聞諸位在論"寒門子弟能否入清談之境",倒讓我想起郭林宗評黃叔度"汪汪如萬頃陂"的典故。才德之辨,當看其內在,而非出身。"
王珣的麈尾頓在半空:"婦人之見!《禮記》有雲"禮不下庶人",清談乃玄門妙道,豈容寒門染指?"
謝道韞忽然輕笑,指尖劃過石案上未乾的墨跡:"當年阮籍青白眼,嵇康鍛鐵於洛下,何曾以門第論人?王兄可知,方才你這"禮不下庶人"之語,恰違了莊子"天地與我並生"的齊物之論?"
竹風穿堂而過,吹得廊下銅鈴輕響。蔡佳軒注意到謝道韞說話時,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麈尾穗子,那是清談者陷入思索的習慣動作。王珣的麵色已有些發僵,謝混卻忽然擊掌:"妙哉!道韞姐姐以莊解禮,倒要問問,這寒門子弟若論玄理,可解得"有無相生"之妙?"
他話音未落,石案上的青銅香爐突然飄起三縷青煙,在風中聚散不定。謝道韞瞥了眼香爐,忽然轉向蔡佳軒:"小友可曾讀過《周易》?"
蔡佳軒喉頭滾動,想起老道所贈《黃庭經》後頁抄錄的《易傳》片段:"曾讀"一陰一陽之謂道"。"
"好個"一陰一陽"!"謝道韞麈尾重重一點,"諸位可知,方才謝兄以"有無"相詰,卻忘了《周易》言"有生於無",而《老子》雲"無中生有",二者看似相悖,實則同出而異名。正如這寒門與世族,看似雲泥之彆,實則同處天地之間,皆受陰陽之道所化。"
她忽然指向竹林深處:"看那翠竹,生在寒門可作竹杖,長於世家可為簫管,其性本無貴賤,貴乎用之者如何?"
王珣忽然插話:"即便如此,他腰間寒劍來曆不明,安知不是妖邪之物?"
一直沉默的蔡佳軒忽然開口:"此劍乃無名仙長所贈,曾在紫金山觀星台畔,見其斬落三尾妖狐。"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生怕連累老道,卻見謝道韞眼中閃過微光。
"觀星台?"她忽然轉身,望向精舍內懸掛的渾天儀,"當年葛稚川在觀星台夜觀北鬥,曾得老君降旨。小友既得劍於觀星台,可知"劍者,君子武備",與清談之道同出一源?"
此時日影已斜,竹露在竹葉上凝成水珠,啪嗒落在石案的《莊子》扉頁。謝道韞忽然放下麈尾,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輕輕拭去石案上的露痕:"諸位可曾見過竹露承珠?看似脆弱易逝,卻能映出整個天空。才德如露,門第如竹,竹高露潔,方見天地清明。"
她的聲音忽然放柔:"我謝家向來以"芝蘭玉樹"自許,今日若因門第而斥人,豈不讓天下人笑我等學不如竹?"
竹林深處傳來鳥鳴,王珣的麈尾終於垂下。謝混望著謝道韞案頭未寫完的《詠雪》殘句,忽然長歎:"道韞姐姐以竹露喻才德,以清談破僵局,我等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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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進精舍時,謝道韞忽然將蔡佳軒拉至廊柱旁,袖中塞給他一枚青玉符:"明日隨嘉馨去朱雀橋畔,有人會送你們《太玄經》殘卷。記住,劍穗未配時,莫在人前出劍。"
她的指尖掠過寒光劍劍柄,忽然頓住:"此劍雌雄雙生,雌劍主守,雄劍主攻。你既贈雌劍與嘉馨,便要護得她周全——如同竹露護著竹心。"
夜風穿林而過,蔡佳軒望著謝道韞遠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老道說過"此間多奇女子"。玉露初凝的竹葉上,他看見自己的倒影與王嘉馨的衣袂相疊,忽然明白,這一場清談不是終結,而是更大的局的開始。
石燈籠被侍童點亮時,王嘉馨忽然湊近,鬢邊茉莉香混著竹露氣息:"道韞姐姐當年在東山,曾以"未若柳絮因風起"驚煞眾人,今日這"竹露承珠"之喻,怕是要寫入《世說新語》了。"
蔡佳軒望著她發間晃動的九龍劍穗,忽然想起方才謝道韞論"有無"時,石案上的青煙恰好凝成雙劍相交之形。遠處傳來更鼓,他按了按袖中青玉符,隻覺得掌心的汗,比竹梢的露還要涼些。
是夜,謝家西府的竹林裡,謝道韞倚在窗前,望著天際北鬥。案頭新寫的《清談紀要》上,"寒門才德如竹露承珠"幾字尚未乾透。她忽然輕笑,取過《莊子》,在"虛室生白"處畫了個圈——那個寒門少年眼中的澄澈,不正是最難得的"虛室"麼?
玉露終於從竹葉滾落,滲入青石板下的泥土。蔡佳軒在回客棧的路上,摸著懷中謝道韞所贈的《太玄經》,忽然聽見身後王嘉馨的腳步聲。她遞過一方繡著竹露的帕子:"擦汗吧,方才清談時,你的手一直在抖。"
他接過帕子的刹那,指尖觸到她腕間的涼意。遠處朱雀橋的燈火明滅,如同謝道韞案頭的燭火,在漸濃的夜色裡,照亮了兩個被世家陰影籠罩的身影。而他們不知道的是,謝道韞的清談,早已通過烏衣巷的飛簷走壁,傳入了王氏宗祠——那裡,王玄齡正對著族譜上王嘉馨的名字,緩緩握緊了手中的玉笏。
竹露凝,清談歇,而更大的風雨,正在建康城的夜色裡悄然彙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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